末章 嘘,别出声(1 / 2)
白晓洁路过刺青店时,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她想在身上文一朵栀子花。
这个想法来得很快,她没有考虑成熟,脚就踏进了刺青店。刺青店很小,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文身的照片。店里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文身师。文身师是个中年男子,大胡子,留着长发,脑后的头发扎成一条马尾巴。他的脸很黑,眼睛小而有神,像是文身的针。他穿着黑色的t恤,裸露的手臂分别是青龙的刺青,有点吓人,让白晓洁联想到黑社会。
文身师对白晓洁笑笑,说:“你想文身?”
他的笑容十分和蔼,声音也很好听,有种特别的磁感。
白晓洁对他有了良好的第一印象。
她也朝他笑了笑,说:“是的,想在身上文朵栀子花。”
他说:“栀子花?”
白晓洁点了点头:“是的,栀子花。”
文身师说:“女孩子在身体上文花朵的很多,特别是玫瑰,栀子花很少有人文的。”
白晓洁说:“你会吗?栀子花?”
文身师说:“会,什么都难不倒我。”
白晓洁说:“可是我没有想好文在哪里。”
文身师打量着她。
白晓洁有些羞涩,脸红了。
文身师说:“我想问个问题,不知可以吗?”
白晓洁说:“当然可以。”
文身师说:“你为什么要文栀子花?”
白晓洁说:“因为我爱的人最喜欢的花是栀子花。我想让他和我在一起就能够感受到栀子花的芳香。”
文身师笑了:“你是想让他像喜欢栀子花一样喜欢你。”
白晓洁点了点头。
文身师说:“刺身也是有灵魂的,比如栀子花,它要是文在你身上了,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要和它相亲相爱,相依为命。你会因为它而美丽,它也会因为你而动人。不能相互伤害。我想问你,如果你以后不爱他了,还会喜欢栀子花吗?”
白晓洁说:“会的。”
文身师说:“这样就好。有些人也和你一样,为了爱人而刺青,后来不爱后,就把刺青除去,结果留下了难看的疤痕。那是相互伤害,刺青和他们的肉体都受到了伤害,都有怨气,那样很不好。有个女孩,谈了六次恋爱,每次恋爱都文一次身,每失恋一次都把刺青除去,身上留下了六个疤痕。最后,这个女孩子跳楼自杀了。很多人都认为她是因为失恋想不开自杀了。其实不是,是那些刺青怨气太重,和她的身体产生了冲突,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有同归于尽。”
白晓洁睁大眼睛:“有这样的事情?”
文身师说:“这是真事。那个自杀的女孩,每次都是我给她文身的。你看,墙上的那幅背上有牡丹花的刺青,就是那个女孩的,多美呀,那是我的杰作,可惜后来她的背是块难看的疤痕。”
白晓洁说:“我明白了。”
文身师说:“你还敢文身吗?”
白晓洁说:“敢。就是不知道文哪里好。”
文身师说:“你和他现在相处到什么程度?”
白晓洁说:“我很爱他,可是他的态度不太明了。”
文身师说:“上过床吗?”
白晓洁摇了摇头,低声说:“没有。”
文身师又笑了笑,说:“如果文在隐秘处,比如屁股,乳房,小腹,大腿内侧……有种神秘感,可是目前他无法看到,他不明了你的心意。你文栀子花,是想让栀子花增加你们的感情,并且吸引他的注意力,如果文在隐秘处,显然不妥。最好是文在能够让他一目了然的地方,比如手腕,手背,脖子等部位。你看呢?你自己决定,然后我给你文。”
白晓洁想了想,说:“那就文在手背上吧。”
文身师说:“哪只手呢?”
白晓洁说:“左手吧。”
文身师说:“请你伸出手来。”
白晓洁伸出左手,文身师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他的手十分温暖。看了会儿,文身师松开了她的手,说:“你的皮肤很好,细腻而有质感,文上一朵花,会让你的手更加迷人,也会提升你整个人的美感。我建议文在虎口上面一点,花朵不要太大,看上去会有特别的效果。”
白晓洁说:“我听你的。”
文身师说:“现在就文?”
白晓洁说:“文吧。”
文身师说:“想好了?只要文上刺青,它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了,它会和你一起呼吸,同悲欢,共存亡,伴你一生。”
白晓洁说:“想好了。”
文身师很快就在白晓洁的左手背上文上了一朵栀子花,那朵栀子花开放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是栀子树的枝条,她的血脉滋养着这神秘花朵,花朵仿佛散发醉人的芬芳。白晓洁喜悦地说:“哇塞,太美了。”
文身师说:“能够拍张照片吗?”
白晓洁伸出手,大方地说:“没有问题,拍吧。”
文身师拍完照片,说:“谢谢。”
白晓洁说:“多少钱?”
文身师笑了笑说:“算了,不收你的钱了。”
白晓洁说:“为什么呀?”
文身师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做的第一个栀子花的作品,开始还怕做不好,伤害到你,现在看上去不错,就不收你的钱了。希望你爱的人能够喜欢它,希望你们能够相亲相爱,直到永远。”
白晓洁说:“谢谢您。”
文身师说:“不客气。”
白晓洁走出刺青店,觉得神清气爽。
她想,花荣一定会喜欢的。
白晓洁真想马上就见到花荣,把手上的刺青给他看。
这是白晓洁给他的礼物,是她的一片心意,也是爱的告白。
夜色又一次降临,花荣像只耗子,蠢蠢欲动。他站在家里的客厅里,闭上眼睛,深呼吸,他闻到了一股异香,这股异香让他兴奋无比,这是他力量的来源,是他活着的催化剂。约摸过了五分钟,他睁开了眼,看到墙壁上都开满了鲜花,他走过去,双手抚摸着墙上盛开的鲜花,无比陶醉的样子。
墙上那些鲜花仿佛有温度,他的手掌热乎乎的,温暖极了,手心还渗出了细微的汗。
家里的异香和鲜花,是他的秘密,从不让外人知道。
自从买下这两室一厅的房子,他从来没有让人进入过。就是白晓洁想到他家里来看看,都被他无情拒绝了。
花荣不会让别人发现他的秘密,分享他的秘密和快乐。
他家的窗帘从来没有拉开过,没有人可以看到他房里的景象。
花荣走出了家门,锁好房门,又用力推了几下,证实门锁上后,才坐上电梯,下了楼。他来到地下室的车库。地下车库阴森森的,那些灯都像鬼火一般,那些阴暗角落里很容易藏身,那些在地下车库里的作案者,也许都是藏在那些阴暗角落里的。花荣来到自己的车旁边,正要拉开车门,突然听到另外一边有什么金属的东西掉落地上的声音。
花荣的心提了起来:“谁——”
地下车库十分安静。
花荣想,那边一定有什么人,刚才那一声听得真切,不像是幻听。
而且此人一定图谋不轨,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他会正大光明地站出来,说声什么。花荣有点紧张,对方不知道是什么人,而且又在暗处,对他构成了威胁。他打开后备箱,取出了手电和那把剔骨尖刀。
他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慢慢地走过去。
边走边左顾右盼,提防有人突然闪出来,趁他不备发起攻击。
突然,从一辆车后面闪出一个人,朝楼梯口跑去。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花荣猛追过去。
少年还没有跑到楼梯口,就被花荣追上,一脚把他踢翻在地。
少年惊恐地看着他。
花荣说:“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少年说:“我不是针对你来的。”
花荣说:“那你是针对谁?”
少年说:“我,我——”
花荣说:“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少年:“他砸了我爸的水果摊子,我要报复他,就来划他的车子。”
花荣说:“谁砸了你爸的水果摊子?”
少年咬着牙说:“城管队长。”
花荣说:“你怎么知道他的车在这里。”
少年说:“我知道,他的私家车,我记得车牌号码,我看着他开进这个小区的。”
花荣叹了口气说:“起来吧。”
少年站了起来,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恐惧。
花荣说:“你走吧,孩子,以后别傻了,划他的车子有什么用,要是被他们抓住,吃亏的是你。”
少年说:“他们再欺负我爸,我就杀了他。”
花荣说:“快走吧。”
少年说:“谢谢叔叔。”
说完,少年就快步离开了地下车库。
花荣站在那里,心里有些难过,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剥兔子皮的情景,那种仇恨是一样的。
……
花荣的车开出小区门口时,有个男子站在保安旁边,和保安说着话。男子上身穿着白色衬衣,打着领带,下身穿着一条黑色西裤,脚穿一双黑色皮凉鞋,看上去人模狗样。花荣车开走后,他对保安说:“刚才开车的人是谁?”保安说:“不晓得他名字,只知道他住这个小区,每天晚上出去,天亮前回来。”男子说:“哦,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保安说:“不知道,可能是什么保密单位,专门值夜班的吧。”男子说:“有可能。”
男子朝小区里走去。
这时,另外一个保安走过来,对同伴说:“刚才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他说:“不认识,也许是住小区里的人吧。”
和母亲通完电话,白晓洁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连心都凉透了。
白晓洁从母亲的电话里得知,父亲的病情又一次恶化了,癌细胞转移到肝上了,要动手术,需要一大笔钱。白晓洁每月的工资就万把块钱,寄回家里大半,交掉房租,扣去饭钱,就是个月光族,根本就没有任何积蓄。父亲要再次动手术,那么多钱到哪里去筹措?如果筹不到钱,父亲有可能很快就会死去。
放下电话,白晓洁坐在那里,一筹莫展,眼泪横流。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花荣。
可是,她怎么和他开口?
他们俩的事情还没有正式定下来呢,现在向他开口要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还有要挟之嫌,况且,她有什么资格要挟他,他还没有对她表白过什么,甚至连“我爱你”三个字都没有说过,还不清楚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爱他,有点一厢情愿的味道。他们真实的关系,只不过比好朋友更深一层而已,大不了也就是个无所不谈的异性知己。
可是,除了他,白晓洁还能够找谁?
找虾米?
找猪头?
那都是靠不住的主,连一个手机都舍不得买的人,能够帮她吗?
白晓洁突然觉得自己无依无靠。
在这个大都市里,她生活了几年,竟然连一个可以借钱的人都没有。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铜墙铁壁,一不小心就会撞得头破血流。人与人之间相互冷漠,相互伤害,心与心的距离是那么遥远,相隔着千万条银河。
她做人多么失败。
想到凄凉处,白晓洁哭出了声。
然后嚎啕大哭。
她正痛苦地哭泣时,有人敲门了。
是不是花荣来了?
她哽咽着去开门。
开门后,她看到一个光着上身,穿着一条短裤的肥胖男人横眉怒目地站在门口,她知道,这个男人就是邻居那个弹钢琴男孩子的父亲。白晓洁抹了抹眼睛,说:“请问,有什么事情?”肥胖男人嗡声嗡气地说:“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你不知道我们家孩子明天还要上学,我们还要上班吗?你这样杀猪般哭叫,让我们怎么睡觉,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白晓洁委屈地望着他。
泪水又情不自禁地流淌下,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没有人会理解她内心的苦痛。
她不想让这个臭男人看到自己的泪水,看到自己红肿的脸。
白晓洁用力地关上门。
肥胖男人在外面用本地话骂了声什么,回他自己家去了。
白晓洁听到“砰”的一声关门声,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是肥胖男人表示愤怒的关门声。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
哭能够解决问题吗?
不能。
她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回到房间里。
白晓洁翻箱倒柜,寻找着什么。她企图从一些平常被自己忽略的地方找出钱或者值钱的东西出来。可是,找了老半天,钱没有找到多少,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她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花荣给他买的那个手机。
如果实在不行,她会把这个手机卖了,反正还有个破手机可以用。
她看到了左手背上的栀子花刺青。
在这悲伤的时候,那栀子花也仿佛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白晓洁想到花荣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你要是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对我讲,我会帮你的。”
白晓洁还是拨通了花荣的手机,可是,她拿着电话不知道如何开口。
花荣说:“晓洁,找我有事情吗?”
白晓洁听到花荣亲切的声音,眼中又流下了泪水。
花荣说:“晓洁,到底怎么了,说话呀。”
白晓洁不想在电话里和他说父亲的事情,只是说:“花大哥,我,我想见你一面。”
她说着就哭出了声。
花荣焦虑地说:“好,好,你别急,我送完车上的客人,马上就来,你在家里等着我。”
白晓洁说:“嗯,大哥快来。”
“地狱狂欢”娱乐城有个小姐因为痛经,要早点回去休息,花荣送她回去。这个小姐长得娇小秀丽,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哼哼着。花荣接完白晓洁的电话,心里焦急,不晓得她发生了什么事情,白晓洁不是那种粘人的姑娘,她一定是碰到了大问题,才会如此伤心,从她的哭声和语气中可以感觉到。
花荣加大油门,突然提速,小姐的身体抖动了一下。
她说:“花师傅,你干什么呀,吓我一跳。”
花荣没有说话,只是想尽快把她送到目的地,赶快去见白晓洁。
小姐又说:“刚才打电话给你的是什么人呀?”
花荣说:“你管得着吗!”
小姐说:“讨厌,凶巴巴的,吃错药了。”
花荣说:“闭上你的嘴吧,不说话会死吗!靠!”
小姐来劲了,肚子也好像不痛了,说:“当然会死,人长着嘴巴干什么的,不就是吃饭说话吧。”
花荣不想和她斗嘴,每次在车上和她们斗嘴,都落败。他说:“好吧,好吧,你说吧,说死你。”
小姐乐了,说:“花师傅,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刚才打电话给你的是你情人吧?是不是要你去相会呀。呵呵,你要是急得不行,可以把我放下来,我打车回去,不影响你的好事。”
花荣叹了口气说:“我是有职业道德的黑车司机,放心吧,不会中途把你放下来的,况且,你肚子还痛着嘞。”
小姐说:“还职业道德,说的比唱的好听。”
突然,花荣说了声:“不好!”
小姐说:“怎么了?”
花荣说:“前面好像有人在查黑车。”
小姐说:“那怎么办?”
花荣说:“这里不能调头,妈的,硬着头皮上了。对了,你配合一下,把你真实姓名告诉我,到时,我就说你是我熟人。”
小姐说:“我们几个姐妹长期包你的车,那么长时间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切,什么人嘛。”
花荣说:“你们这些人,老用化名,我都搞不清真假了。”
小姐说:“化你个头呀,我们为什么要化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靠!”
花荣说:“好吧,好吧,你们牛逼。”
说话间,花荣的车就被拦在了路边。他们检查花荣的驾照,还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小姐。他们正要对花荣盘问什么,小姐就拉住了花荣的手臂,娇滴滴地说:“老公,他们查什么呀,快点回家吧,肚子痛死了。”花荣镇静地对查黑车的人说:“我老婆问你,查什么?”查车的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姐,说:“你老婆很漂亮嘛。”
花荣心里骂了声:“漂亮你妈逼!”
他嘴巴里却说:“还行吧。”
查车的人笑了笑,说:“走吧,走吧。没你的事情了。”
车子重新上路后,花荣说:“谢谢你,你很仗义。”
小姐说:“不客气。”
花荣说:“你知道我刚才面对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吗?”
小姐摇了摇头,说:“我怎么知道,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花荣说:“我想剥兔子的皮了。”
小姐说:“好奇怪,剥兔子皮?”
花荣说:“是的,剥兔子皮。”
小姐说:“为什么这样想?”
花荣说:“因为在我眼里,那些查车的人,都是兔子。”
小姐:“哦——”
花荣停好车,找到了白晓洁住的那栋楼,进入了楼门洞,上了电梯。电梯里就他一个人,花荣心里有些忐忑,总觉得电梯里还有其他看不见的东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空楼,以及空楼里发生的事情。他喃喃地说:“你们不带我玩,不带我玩捉迷藏。”花荣目光迷离。他走出电梯后,情绪才恢复了正常。
走到白晓洁的家门口,花荣掏出了钥匙。
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用钥匙开门,而是摁了摁门铃。
门铃响过之后,花荣听到白晓洁在里面说:“谁——”
白晓洁的声音哀伤而又警惕。花荣说:“晓洁,是我。”白晓洁开了门,她穿着一件花格子睡衣,光着脚。白晓洁叫了声:“大哥——”花荣看到她红肿的眼睛里的泪水,心突然颤动了一下,有点痛。他随手关上门,说:“晓洁,发生什么事情了?”白晓洁扑进花荣怀里,抽泣。
花荣搂着她,抚摸着她柔滑的背部,说:“晓洁,别怕,我在。”
白晓洁从花荣身上获得了某种力量。
花荣让她坐在床上,然后走进了卫生间。
他走进卫生间时,白晓洁突然想到故事里的情景,他是不是去拿湿毛巾?白晓洁觉得有点冷,心里却在抵抗着这种不良情绪:不,不,他不会杀我的,我那么爱他,他也应该爱我……花荣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手里还真的拿着湿毛巾。白晓洁缩到床上,惊恐地望着他。花荣走过来,笑着说:“晓洁,擦擦脸。”说着,也上了床,搂过她的肩膀,用湿毛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迹和眼中的泪水。
擦完后,花荣把湿毛巾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
他没有用湿毛巾捂住她的嘴巴和鼻子,白晓洁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神经过敏了,内心责备自己怎么能够怀疑花荣。
花荣柔声说:“晓洁,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晓洁把父亲病情恶化的事情告诉了他。
白晓洁说完后,心中轻松了些。
花荣没有说话,只是点燃了一根烟。
烟草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
良久,花荣说:“晓洁,我只能拿出两三万元,明天就给你,先寄回去给你爸,让他别着急,我会想办法的。你也不要着急,好吗?”
白晓洁说:“嗯,谢谢你,哥。”
花荣显得不安,眼神慌乱,他说:“晓洁,晚上你好好休息,什么也不用想,我先出去,看有没有办法多弄点钱。”
白晓洁点了点头,说:“哥,让你操心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花荣笑了笑,说:“别说傻话了,我们谁跟谁,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白晓洁心里十分感动,其实,她不希望花荣在这个时候走,真想让他搂着自己,度过这个漫漫长夜。
花荣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到她的左手背上。
他看见了那朵栀子花。
他的目光跳跃了一下,闪烁着亮光。
花荣眼中闪烁的亮光还没有被白晓洁捕捉到,就熄灭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走了。
白晓洁不想让花荣压力过大,自己也想方设法筹钱。她想让公司给自己预支几个月的工资,可是被拒绝,公司没有这个先例。她挖空心思想到了很多人,什么亲戚什么同学的,把他们的名字列出了一串名单,然后挨个挨个给他们电话,一圈电话打下来,竟然没有借到一分钱,都有冠冕堂皇的借口。这让她对这个世界绝望,同时,也对花荣有了更深的爱恋,只有他,才是那么无私,把钱给她,尽管远远不够。
花荣给了她三万元现金,然后就像消失了一样,两天都没有给她电话,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白晓洁虽然很想念他,渴望他能够陪着自己,但是也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他,怕给他增加压力。
也就是在花荣无声无息的这两天里,发生了一件让白晓洁想象不到的事情。
王大鹏竟然在这个时候找她。
白晓洁不喜欢此人,甚至有些厌恶,她还是去赴约。
她想,也许这个怪模怪样的男人能够帮上自己的忙。
依旧是在高档的饭店,依旧是他喋喋不休的倾诉。
不过,在这顿晚宴上,王大鹏不是控诉前妻的残忍,也不是控诉胡小凤的邪恶,而是诉说他的寂寞。
王大鹏的目光盯着白晓洁,说:“晓洁,你知道寂寞的滋味吗?”
白晓洁说:“知道。”
王大鹏说:“那你说说,寂寞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白晓洁说:“就是孤独,无依无靠的感觉。”
王大鹏说:“你这是一般人的体会,你想知道我寂寞时的感觉吗?”
白晓洁说:“嗯。”
王大鹏说:“这些日子,只要一到深夜,我就感觉到有条蛇,巨大的蛇,它在慢慢地将我吞没。它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我的双脚,然后一点点地吞没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充满了烈火般的欲望,被蛇吞没的地方却在慢慢冷却、冰冻,最后,只剩下我还可以想象的头。寂寞就是一条蛇,吞没了我的欲望,让我变成一具枯骨……晓洁,你有过这样的感受吗?那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望。”
白晓洁说:“我没有过这样刻骨的体验,很多时候,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王大鹏突然凝视着她,久久不说话。
白晓洁忐忑不安,说:“王总,你怎么啦?”
过了好大一会儿,王大鹏才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忧伤,深重的忧伤。”
白晓洁想,这家伙目光好毒,自己刻意隐饰,也没有逃得过去。
白晓洁低下了头。
想起父亲现在还躺在病床上等待她的救命钱而难过。
王大鹏说:“晓洁,看得出,你是个善良的女孩,你心里藏不住东西的。你说吧,为什么忧伤?告诉我。像我一样,有什么话都告诉你,说出来就舒服多了。否则,闷在心里,会憋死的。”
白晓洁叹了口气,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说:“我爸……”
王大鹏听完她说的话,也很难过的样子。
白晓洁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大鹏说:“晓洁,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女孩,你爸已经这样了,你也不必过于悲伤,悲伤又有什么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这样吧,明天我上班后,问问公司财务,能不能拿出点钱帮助你。”
白晓洁说:“谢谢你,王总。”
王大鹏说:“帮助别人也就是帮助自己,你不要谢我。”
……
第二天中午,焦躁不安的白晓洁接到了王大鹏的电话。王大鹏说:“晓洁,你把你父亲的卡号给我吧,我给他直接把钱打过去。”白晓洁十分感动,颤声说:“王总,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王大鹏说:“我说过不要谢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对了,我先打20万过去,不够你再和我说。”白晓洁说:“好,好。”
接完王大鹏的电话,白晓洁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心情也晴朗起来。
她马上打花荣的电话,要告诉他不要再想别的办法了。可是,花荣没有接电话。他的手机明明是通的,怎么就不接电话呢?是不是他在躲着自己,怕自己管他要钱?白晓洁这样想。白晓洁心里内疚,都怪自己,让他卷入她家里的事情中来,让他为难。白晓洁决定发个消息给他。
白晓洁还没有把消息发出去,花荣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花荣说:“晓洁,你别急呀,我正在卖房子,给你爸爸治病。”
白晓洁说:“啊,你房子卖了没有?”
花荣说:“正在联系人呢,你千万别急呀,我会筹够钱的。”
白晓洁说:“哥,房子你别卖了,我已经筹到钱了,谢谢哥。”
花荣说:“你别骗我,你到哪里筹那么多钱。”
白晓洁说:“真的,没有骗你,钱筹到了,我想明天回去,陪着我爸做手术。”
花荣说:“好吧,晚上我到你家里来,详细说。”
白晓洁说:“好的,我等着你。”
母亲告诉白晓洁,白晓洁父亲有个愿望,希望能够看到她成亲。白晓洁说,这个问题有困难,结婚的事情八字没一撇。母亲就问她有没有谈朋友。白晓洁说,朋友是谈了,但是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母亲说,如果可以的话,把你男朋友带回来,让你爸看一眼,他也安心治病,这些天,他老是念叨这个事情。白晓洁说,我争取吧。白晓洁把此事和花荣说了,希望花荣能够和她一起回去,哪怕是装装样子也好。花荣答应了她,而且开车送她回老家。白晓洁内心充满了幸福感。
白晓洁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嘴唇死灰。白晓洁和花荣走进病房,白晓洁母亲在丈夫的耳边轻轻地说:“晓洁和她男朋友来了。”父亲睁开了眼睛,那深陷的眼窝里燃起了微弱的火苗,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
白晓洁扑过去,跪在床前,拉住了父亲冰冷的手,说:“爸——”
父亲说:“晓洁,回来了,回来就好,爸爸想你。”
白晓洁眼泪流下来,说:“爸,我也想你。”
父亲说:“哭什么呀,别哭,爸还好着呢。”
白晓洁说:“好,我不哭,不哭。”
父亲艰难地歪过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花荣。
白晓洁对父亲说:“这是花荣。”
花荣笑了笑说:“伯父好。”
父亲说:“好,好,回来就好。”
花荣说:“伯父,你安心治病,有什么困难我们会担待的。”
母亲说:“多亏了你哟,晓洁说,你人好,很关照我们家的。”
花荣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母亲说:“你们还没有吃饭吧,我回家去给你们做饭。”
花荣说:“我们在路上吃过了,不饿。”
父亲说:“饭总归要吃的,老婆子,快回去做饭吧。”
晓洁说:“爸,我们真的吃过了,不饿。妈,你不用忙了。对了,医生说什么时候动手术?”
母亲说:“明天。医生说,手术越早做越好。本来早应该做的,因为没钱。你把钱打回来了,医生就赶紧安排手术了。”
白晓洁说:“对不起,爸,让你拖了那么久。”
父亲说:“晓洁,我的意思是,别做手术了,出院回家吧,我不想给你再添加负担了,这些年来,我拖累了你。晓洁,我和你妈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告诉你,可她非要和你说。唉,爸没有能耐,什么也没有给你,却总是拖累你,于心不忍哪。”
白晓洁说:“爸,你别说了。只要有一线希望,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许胡思乱想了,好好配合医生治病,你会好起来的。你们就我一个女儿,把我养大,供我上学,已经耗尽了心血,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爸,你不是说,还要抱外孙吗,我和花荣商量好了,等你病好转了,我们就结婚。”
她扭过头,对花荣说:“你说,对吗?”
花荣点了点头,说:“对,对,等伯父病好转了,我和晓洁就结婚。”
母亲哽咽地说:“太好了,这太好了。”
父亲的眼窝里涌出了泪水。
他闭上了眼睛,不想再说什么。
母亲说:“晓洁,你爸累了,让他休息会儿吧,我们出去说话。”
花荣说:“晓洁,你和伯母出去说话吧,我在病房里陪伯父。”
白晓洁就和母亲出去了。
花荣坐在椅子上,凝望着白晓洁父亲,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因为醉酒死去的父亲。父亲死时,他没有见上一面。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父亲死前,他在父亲身边,父亲会和自己说些什么?说他这一生的最大成就就是养了一个大学生儿子?还是忏悔对儿子和妻子犯下的罪孽?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死,还要继续喝他的酒,忍受大学生儿子的冷眼和仇恨?他也许不知道儿子在那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大城市里开黑车,过着老鼠般的生活,如果知道,他会怎么想?……花荣对那个已经死去的父亲,心已经麻木。
……
那个晚上,花荣和白晓洁一起在病房里陪床。
白晓洁和父亲说话时,花荣就在旁边看着。父女俩说上一会儿话,父亲就要休息一会儿。看上去,父亲已经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了。花荣偶尔会到外面抽根烟。过了晚上十点钟,医生过来,让白晓洁不要和父亲说话了,他需要睡觉了,明天还要动手术,那可是个大手术。医生走后,父亲还想和女儿说什么,白晓洁说:“爸,你睡吧,等你手术后,我们好好说。”父亲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花荣抽完一根烟回到病房,看到白晓洁趴在父亲的床边睡着了,她也许是太累了,这些日子,也够折腾她的了。
白晓洁父亲闭着眼睛,那只枯槁的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花荣站在床边,什么话也没有说。
如果白晓洁父亲的手没有在动,花荣会觉得他是一具死尸。
这个想法并不恶毒,他的确像具尸体。
花荣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还感觉到,这个重症病房里,除了他们三个人,还有什么东西站在白晓洁父亲的病床边。他们是些白色的影子,犹如雾气。他们在商量着什么。花荣不怕他们,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他们散发出阴冷的气息,花荣也觉得身上发冷。花荣知道,那些雾气般的白色影子会在某个恰当的时候,把白晓洁的父亲带走。
白晓洁父亲突然睁开眼,把头扭向另一边,他也仿佛看见了那些雾气般的白色影子,浑身抽搐了一下,嘴巴里轻轻嘟哝着,好像在和那些白色影子说着什么。花荣越来越觉得寒冷,这可是六月天了,病房里还没有开空调。
花荣还发现沉睡的白晓洁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那是因为阴冷。
花荣拿了件她父亲的长袖衣服,盖在了她身上。
花荣感觉到那些雾气般的影子要离开了,他们朝门外飘去,一会儿就没有了踪影,房间里的温度也立马回升。
白晓洁父亲嘴巴里停止了嘟哝,他开始大口地喘息。
他把头侧过来,面对着花荣,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灰暗,没有一点亮光。
花荣说:“伯父,你睡吧。”
他轻声说:“你,你要对晓洁好。”
花荣笑了笑,说:“放心吧,伯父。”
接着,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浑身抽搐,咬紧牙关,脸部表情十分痛苦。他那样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嚎叫起来:“痛,痛,痛死我了——”
白晓洁被父亲的嚎叫声惊醒。
她醒过来,惊惶地说:“爸,爸,你怎么啦——”
花荣赶紧走出了病房,叫医生去了。
手术室门口的走廊两边,有两排长椅,那是给病人家属或者朋友坐的。白晓洁父亲在手术室里面做手术,他们在外面等候。白晓洁依偎着母亲,坐在长椅上,她们的手握在一起,在替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捏把汗。她们的表情焦虑。白晓洁的身体不时颤抖,母亲在她颤抖时,
会对她说:“晓洁,别怕,没事的。”
花荣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他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他有种不好的感觉。
白晓洁父亲已经在手术室里待了五个小时了,还没有出来。白晓洁瞟了花荣一眼,说:“你坐会儿吧。”
花荣没有说话,坐在她们对面的长椅上。
他想和白晓洁说些什么,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白晓洁也想和他说些什么,同样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会儿,花荣打了个寒噤。
白晓洁也突然觉得寒冷。
白晓洁母亲却没有什么感觉。
花荣感觉到有些雾气般的白色影子经过他们面前,朝手术室里飘去,手术室的门关着,他们是从门的缝隙中钻进去。花荣感觉到了不妙。果然,过了会儿,手术室门上面的灯灭了。花荣感觉到那些雾气般的白色影子飘了出来,他们带着另外一个影子走了。经过花荣他们面前时,他和白晓洁都感觉到了寒冷。
花荣还感觉到,被带走的那个影子在不停地挣扎,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声音在空气中波动,他听不清他们在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手术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白晓洁和母亲站起来,迎上去,焦虑地问:“医生,手术怎么样了?”
医生摇了摇头,然后匆匆离去。
接着,一个护士走出来,对白晓洁母女俩说:“你们进去告别一下吧。”
白晓洁知道发生了什么,哭喊道:“爸——”
母亲没有哭,只是紧紧地抓住女儿的手。
她们进入手术室时,花荣还是坐在长椅上,他的头扭向手术室的另一边,看着那些渐渐离去的雾气般的影子。被带走的那个影子不住地挣扎,不住地回头,依依不舍,好像在对花荣说着什么。
花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什么也听不清,就连白晓洁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听不清,他只是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白晓洁父亲死在了手术台上。
他死后,白晓洁和花荣在那个小县城里陪了白晓洁母亲一段时间,然后就回到了大城市。花荣继续开他的黑车,白晓洁继续上她的班。白晓洁临走时,对母亲说,等她结婚后,就接母亲出来。母亲说,她出不出去都不要紧,重要的是,白晓洁要和花荣好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