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菊情(1 / 2)
木阅微略为意外望着魏无讳的背影离去,那一身黑衣在深秋西风后猎猎作响,人影杂沓里亦见孤傲孑然。阅微一脸清冷,心间意外地没有得逞后的快意,蹙眉沉思间,耳畔传来刺耳的声音:“木小姐这敲完了竹杠,本王的菊花诗也该做出来了。”
阅微真想像拍死一只苍蝇那样拍死墨予珩,嗡嗡嗡嗡个不停烦不烦。
她抬起头,看见这只苍蝇面色阴冷,目光极为不悦。
墨予珩本待借魏无讳收拾这不识好歹的蠢女坐收渔利,不想非但没收成,还让木阅微顺手捞了十万两白银。奕王殿下情何以堪?木阅微再一次激怒了他。
阅微从那个背影带来的奇异的情绪中回神,看上去有点疲惫,疲惫望向墨予珩的眼神却深含一抹沉静锐气。
她已插过一曲,墨予珩如果够聪明,就会在那不短的间隙冷静下来,不纠结于之前的口舌之争,让它风轻云淡地消散。因为木阅微已经数次婉拒,因为他自己今天还有极重要的谋划,没必要在此刻使一时之气性,争一时之长短。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不值一提!
只要他不提,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记忆力极好也懂得适时失忆,没有谁会重提。
那一茬也就揭过。对峙对谁都没好处,墨予珩身份她不能逾越,但占理的却绝对是她木阅微,争执只能再落僵局,谁也讨不了好。
然而,她低估了这个皇子潜在的控制欲,低估了一个极度浅薄空虚之人随意摆弄别人以获快感的作恶之心,低估了墨予珩以为仅凭皇子威压就可以无所不能的盲目自信,低估了他自认为可轻而易举玩弄木阅微于鼓掌的绝对不屑。
墨予珩旧事重提,木阅微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是真正的轻视。墨予珩聪明吗?聪明,不然不能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但也仅此而已!
她耸耸肩膀:“很抱歉,奕王殿下,阅微已经说过,力有不逮。”言语温和客气,却再无之前的巧笑应对,惟余一抹平静,和平静里柔韧的坚决。
墨予珩眼神极为阴寒,几乎咬牙切齿道:“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这菊花诗写出来!”
这就跳脚了?我写不出来你又能如何?阅微笑得冷冽,黑清的双眸笼上浓郁的嘲意,她低首浅笑,很快又抬头望着墨予珩道:“高者控心,末者控人。高者向高,末者向末。”
听闻此言的蓝衣男子深黑的眼眸粲然一亮,又骤然一缩,在瞬间领略木阅微奇高慧性的同时,也瞬间领悟到她想干什么,那双沉静莫测的黑眸于迷离处惊涛拍岸,千堆碎雪乱成苍茫迷障,亦朦胧亦怅惘。墨怀臻深深看着已带有几分凛冽之气的木阅微。
云衍听闻此言,狭长的凤眸闪过赞赏,低头沉吟半刻,再看木阅微却是满目震惊,似乎想挺身而起,又生生忍了回去,但坐姿紧绷显然蓄势待发。
墨予珩怒道:“本王让你作诗你不做,却在这胡乱说什么疯话。”
听到此处,远处一身黑衣的魏无讳抬了抬头,寒彻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讥嘲,看奕王殿下的眼神变得鄙薄,转向木阅微,却变得深不见底。
同样的讥嘲在木阅微眼底幻化为似嘲非嘲,似笑非笑:墨予珩太缺乏自省之明,他听不懂。她是不是该发挥得更丰满一些?
苏砚眉皱眉沉思半晌,问苏阁老道:“祖父,阅微在说什么?”
苏阁老眼中一抹激赏:“高明的人会阅读人心,自心至人。末流的人才只想霸道控制人。高明者向更高者看齐,末流的人才以踩踏比他弱的人为乐。”
苏砚眉:“哦,这奕王确实挺末流的。”
苏阁老猛然转头看向自己的孙女,旋即看向远处笑得意味深长的木阅微,心道不好,稍作思索就要开口岔局。
但有人快了他一步。
“木小姐!”一个低沉浑厚又带几分迷离的声音。
木阅微本能就望向某个蓝衣男子,却见他面带含蓄清浅的笑:“奕王殿下也是慕才,方才看木小姐的赋秋诗极为出采,不自觉就想看看你写菊花诗。其实不止奕王,我也想看赏你写的菊花诗,在座的其他人应该也都想看,毕竟好的诗才难得一见。木小姐可否不辞辛苦,再写一个出来给众人欣赏。?”
云衍暗松口气,瑾王殿下这话,三言两语间就将奕王的驱使意图换做众人意愿,就算木阅微作诗,也不怕什么了。
但木阅微不这么想,她本就存疑且存莫名情绪,男子一打岔,她第一念头便是:这是在为墨予珩帮腔解围吗?旋即心间一冷,嘴角挑起一抹笑,望他的目光习惯性带上嘲讽,那个至今为止对她依然是一个谜的人。
因为某种莫名失望,她眼中嘲意尤为冷冽,直直撞上那双带着笑意的深沉眼睛,想将他看个通透。但那双眼睛里只有无尽的善意,迷离却温暖,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来自冰水岛的鱼,落进一片陌生又熟悉的水潭,想要捕捉里面的杂物阴翳,触了底也只感到周身的澄净温暖。
她也从那双眼睛瞬间了悟此人将她的心思已看尽看透彻。
是的。她将羞辱之箭扣在弦上,并拔弩开弓,箭镞瞄准墨予珩:她打算极尽她上一辈子加这一辈子的才华横溢,为自作聪明的奕王殿下,订做一个绝无仅有的耻辱柱,规模不大不小,力道不深不浅,足够他这一辈子,无论何夕,念及今夕之羞辱都恨不得一头撞死就行。她差点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她的未婚夫看清自己虚弱卑贱的灵魂。
但在眼前蓝衣男子善意温和的注视下,木阅微眼中的清冷锐气不自觉淡去,若一场急雪,融进月光溶溶的深海,很快就消匿得无声无痕。心中突然生出的邪门念头也随之消融。与此同时,头脑里生出无数理性的警惕:这个人,很危险。
她默不作声,死死压住心底渐渐冒出的不和谐念头:要不算了吧,就一首诗嘛!
不行,这样太怂,还是还是对墨予珩认怂。绝对不可以!!
正踟躇间,却见那男子伸出手掌:“若木小姐不辞辛苦,为我作诗,愿以此为酬。”
什么东西?阅微立马好奇为上,眼睛一亮,随即皱眉问道:“那什么玩意儿?”
而华之琅在看清那个东西的第一时间眼睛里就难得地闪过认真。
蓝衣男子微笑浅浅,说话时眼睛纹丝不闪深看木阅微,语气却随意:“北边雪境采来的一块石头,可以顽耍。”。
华之琅朝天翻个白眼。
木阅微看着那块石头,对它愣了片刻,随即呵呵冷笑:“国公府花园很多看着一样的石头,都可以顽耍。”所以你这石头有什么出采的地方,我可不是孩童,一块石头就骗了去。
无奈男子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个顽童,他依然笑得清浅温煦:“它在夜晚可以放出光芒,也可以散发冷香,可当烛火灯盏读书……”
木阅微灵光一闪,眼睛一亮,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道:“蓝盏石?”
她一口道破,男子认真看她一眼,却似乎并不意外,随后点头道:“是的。”
木阅微眼睛更亮,一时忘记了对这谜样男子的恩怨芥蒂,痛快道:“成交!”
一直暗暗蓄势待发的云衍暗松一口气,身姿略轻松,对搅局的瑾王感激中带了几分纳闷。
阅微走过去,想要看看此人掌中那一块传说中的奇异石头,却第一时刻被那只伸出的手攫走视线。那手修长白皙,宛若削葱,却骨节分明,足见韧性,每一根手指都力道十足,手掌有大大小小几道愈合的伤痕印记,还有一些分明的薄茧,好像一个雕塑艺术家之手,饱经风霜磨砺,犹自高贵不凡。
阅微心中一动,惊讶地抬头,下意识就去看那只手的主人。如此近的距离,她看到男子宛如雕塑般的绝美轮廓,和漆黑莫测的双眼。那双眼睛迷离亦充满暖意,这么近距离看去,她感觉自己笼在一束奇异的光晕里。
木阅微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愧疚,觉得自己是在强抢一个替人讲和的老好人的宝贝。他同时也替她自己铺了台阶对不对?毕竟她不能和墨予珩为一首诗就这么僵持着白头偕老,当众羞辱他哪怕再含蓄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人其实也为她解了围。而且,就算他不打岔云衍应该也不会任由自己胡来!
念及此处阅微良心作祟不由自主道:“如果你舍不得,我可以不要。”
说完又想锤自己。
男子略意外一愣,旋即笑了,脸上的笑意接连眼中的笑影,若夕阳下的大海,铺开无边无际的溶溶暖光,奇瑰悠远。他温和道:“一块石头而已!”
木阅微从男子手里拿过那块石头,见它通体深蓝,形状宛如千刃孤崖的微缩,高拔峭立;又宛如一个燃烧的烛盏,精致唯美。想到书中关于这块石头的记载,她顿时眉开眼笑。
还在赏玩,就听见身后一个不悦的声音:“那木小姐是愿意替本王写那首菊花诗了!”
木阅微依然看那个石头,越看越觉得占了大便宜,听见这话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看在这块漂亮石头和这个美男子的份上,我就费费脑子勉为其难写一首吧。”
周边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随后……
“阅微!”
“放肆!”
木阅微回头,先是诧异地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表哥云衍,随后扫了一眼表情难看的奕王墨予珩,眼睛是一片不解:“怎么了?”
然而这两个人方才在出声的同时,就看到蓝衣男子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显然不让他们多言。那时木阅微还低头玩石头,什么也没觉察到。此刻两人面对木阅微的询问,只能讶异着一张脸什么也说不出口。
阅微白了他们一眼,继续看手中的石头,然后抬头看蓝衣男子:“它真的会在夜晚放光生香?”
男子回答的简单又认真:“确实如此。”
“不错。”木阅微将那个石头收进兜里,似笑非笑看着男子,“你最好不是骗我。今晚我回去试了,如果它不会,明天我就用它毁了你这张好看的脸。”
蓝衣男子:……
木阅微转身,看见墨予珩不善又诧异的脸,淡漠道:“可以了吗?”墨予珩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哪怕他已经把处境搞成困境。但愿有一天他别死在自己肤浅的偏执上,
墨予珩看着她不说话,一抬手,立马有人抬着桌案至身后。墨予珩面无表情道:“记住,半柱香的时间!燃香!”
木阅微呵呵一笑:“不必!”
旋即走到桌案前,援笔濡墨,淡笑间低头运字如飞,不多时就停笔,歪着头对自己写下的东西沉思,随即笔一撂,对墨予珩耸耸肩膀。
实际上若不是墨予珩搞出那么僵滞的气氛,不少人都对木阅微再写一首菊花诗有些期待,比如白琳琅,瑶光郡主,甚至舜华长公主,苏阁老,毕竟好诗人人喜欢看。此刻见她撂笔,都围上来看诗,却见是一首《题菊》: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众人围看罢,一人道:“果然宏量豪气,风骨不凡!”
苏阁老捋须:“菊历来为隐逸之花,孤独傲世,木小姐却写西风中满院盛开,清冷中自有热闹。后两句慷慨浪漫,又不失惜花为善之心。如此胸襟,难得,难得!”
云衍却微微皱眉,气骨倒是没问题,可是……他当然明白苏阁老率先发声是为木阅微好,可是这拦得住墨予珩吗?
果然墨予珩笑:“气骨倒是有了,却是不够霸气。方才公主说了,要写霸气的菊花!此诗固然不错,却不切题。”
凌蓉公主也大声道:“对,我已经说了,要霸气的菊花,木小姐你写这么一篇小气的来应付本公主,真以为我不懂诗?”
完了又笑道:“如果木小姐写不出来,直接承认笨拙便是,不用如此这般打马虎眼!”
白琳琅皱眉,道:“琳琅以为,这后两句想象若为司掌春天之神,让秋菊与桃花一处盛开。就挺雄丽大气。”
她深看一眼墨予珩:“奕王觉得呢?”
方才就是白琳琅的话没有听,才闹出后面的事情,这时白琳琅再次开口,墨予珩不禁沉吟踌躇:就这样随人称赞木阅微一番倒也可以平息干戈,反正他有后手,木阅微今天不死也废,没必要在这里纠缠不清。可是,今天一见木阅微他就厌憎透顶,这蠢女不识相,一开始就惹得他心烦。经方才作诗大放异彩和当众拒绝赋菊,墨予珩这种厌恶更甚。现在木阅微自己露了点短,他怎么能平静放过。
不过,琳琅历来聪慧远见,她的话肯定有她的道理……
墨予珩低头一会,道:“本王觉得凌蓉说的不错,这首诗不够霸气。不过,若木小姐能坦承自己才情有限,写不出霸气的菊花,本王倒是可以不予追究。”
白琳琅眼底闪过失望,不复多言。木阅微看在眼里,轻微摇头叹息。
不少人都觉得奕王今天真是岂有此理,木小姐这首诗在咏菊诗中算是气格极高了,寻常人等都未必做得出,奕王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再说了,写不出霸气的菊花就要承认才情有限,简直无理取闹,在场的人没人写得出是不是都得当众自贬?菊花要怎么霸气?在场之人想破脑子也没想出来。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
蓝衣男子不知为何看了一眼云衍,却见他眼底忧虑甚重,不禁低头沉思。
包括苏阁老等人,都深觉木阅微至此,已经达到一个女子所能的极致。其实不止木阅微,他们觉得自己也做不出什么霸气的菊花诗啊。你奕王先给我栽一个霸气的菊花试试。
墨予珩闲闲笑道:“木小姐,你可做得出来?”
木阅微自然听得出这轻飘飘话间的得意,她眼睛一闪,徐徐道:“凡霸者必带杀伐之气,阅微素来不喜霸气。何况今日是长公主寿宴,怎么可以写一首带杀气的诗赋呢?阅微觉得不好。”
奕王眼底闪过轻蔑:这是做不出来想找借口溜之大吉了,你以为我是那么好糊弄的。
舜华长公主倒是听分明了木阅微的话,也温和道:“殿下,我觉得木小姐想的挺周全,我也不想今天看到带点杀伐意气的诗。大家还是和乐饮酒,用心赏花吧。”
凌蓉公主冷笑:“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还拿长公主做托词,木阅微你好不要脸。做不出来没事,你给本公主道个歉,再把那块蓝色石头给我,这事就了了。”其实她不知道那石头是什么,就是想从木阅微手里抢过来。
真是无耻得一山比一山高,本姑娘做个诗还得给你道歉!木阅微眼底暗嘲丛生,暗道凌蓉这样的人到现代就是神志随时错乱的神经病,现在还得小心应付着,真是郁闷。她心间浮上一层阴翳:这蛮不讲理却高高在上的凌蓉公主,今后估计会成为一个大麻烦。
半天没说话的苏砚眉一直在沉思,当下又仔细看了木阅微一眼,转对凌蓉道:“公主,你真的必须在祖母的寿宴上要木小姐写那样带杀伐之气的诗吗?”
凌蓉不屑道:“她根本就写不出来,还要在这里装相!”
苏砚眉转而对舜华公主道:“祖母,要不让木小姐试一试。孙女认为,祖母和祖父经事阅世,倒不怕什么杀气。木小姐善意为祖母着想,可是如果因为她的善意,让人质疑诋毁至此,苏家人也会觉得歉疚。。”
苏阁老和舜华长公主一起惊讶望着苏砚眉,他们哪怕什么杀气,刚才分明是想为木小姐解围而已。长公主本就才华馥秀,苏阁老更可谓文坛领袖,他们对这霸气的菊花诗都觉得荒谬至极,难以想象,木阅微如何写得出?分明是这奕王和公主在胡闹。
苏砚眉却是望着木阅微,几不可察冲她点头。虽然她和木阅微林中只聊了一会,却知道木阅微绝不是临阵脱逃之人,更不会拿长公主做逃脱的借口。当时在林中她完全可以随便敷衍一下神志恍惚的苏砚眉,却是宁可冒险嫁奕王也要扫净二人隔阂。她不写,可能真有她所说的顾虑。现在她告诉她不必顾虑什么!
木阅微心中一暖,行至几案,直立桌前,随笔涂画,刷刷如西风扫叶,不多时便撂笔离桌,从头至尾看也没看奕王一眼。
墨予珩气闷,但其他人已经好奇围观,众人看去,只见桌上题为《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瑶京,满城尽带黄金甲。
行止浪荡的华之琅第一个叫出来:“我的天,真是石破天惊,霸气到家,我吓着了。”
其他人看一句,惊一句,没人想到可以如此写菊花,娇滴滴的花儿宛如化作手擎长剑、气冲霄汉的勇士,在天地间走雷挟电,所经之地香气成阵,花开满城。真是境界瑰丽,气魄雄奇,也真是……霸气到家了!
嗯,的确也有几分隐隐杀气,但若无杀气就没有了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也就无法达到霸气的效果。
一行人看得屏声息气,一句话竟说不出来,连评判都无法评判。
因为人影迭错,没有人留心到,一身黑衣气质寒锐的寒剑公子魏无讳,也无声无息飘进人群,对着几案上的菊诗低头沉思。
半晌才见舜华长公主叹道:“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也不枉我费心栽了这满院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