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近来物价涨的快了些,市面上的东西还经常出现断货的情况。直到表姐打电话想要买她公司刚到的棉纱才知道情况。原来是难民越来越多,许多地方交通枢纽被日方截断,政府不断征税,商家们就想把手里的物资囤下,一边日后在卖出高价。棉纱,药品,粮食尤其紧俏。钱也越来越不值钱,有条件的都想换黄鱼。前年的法币和今年的法币完全不是一个条线上。知朝当然是拒绝了,却也得罪了表姐。表姐以为她要卖掉东西去美国,可是她却是没这个打算。
不过,她还是把百货公司公司关了,只留了几个商铺限时限量营业。一方面,她还让公司里的老人悄悄去湘西南的粮仓去进粮,不过长期以来难民区设置的粥点却没停。另一方面,在父亲留下的帮手蛇叔指点下,备礼去打点江河九曲的地头蛇,不要闹事儿。这些水匪帮派没人管,杀人嗜血只认钱。为此,知朝头大得很,她不肯让这群杀人放火的压死认怂,却毫无办法。因为据蛇叔说,王老爷以前花钱让当时的督军派军队剿灭过,自己招揽打手抵抗过,结果都是找来了更丧心病狂的报复。水域复杂,躲得隐秘。等风头过了,再继续为非作歹,将几艘的货物都截了,把船上的人连二十八个人头穿在旗杆上成串。王家经商多年,到底都不能跟他们比,思虑再三,还是按蛇叔说的去做了。恰好报社又开门了,只是办公点却改了,改在主编家里。两个月前的炮火炸毁了不少房子,却令长沙多了不少防空洞。这接下来的每一天,知朝都是白天跑报社,晚上理生意。好在父亲手下的人能干,除了大致方向需要她点头,日常的都是按部就班。但好像,一切都离她原来的目标越来越远。如果,她知道时间留给她并不多,她一定使了吃奶的劲勾引成岷生,还耍什么欲擒故纵。这下还不知道他人能不能回来,托人打听根本没消息,这种情况怕是难了。
难,的确难。刚把人放下的成岷生一看伤员。两个就一个还有气,另一个肚子被炸了个洞拖着一地白肠子,肝脏还温着,血已流干早没气了。还有气的断了条腿,左腿的肉包着骨,横截面腥红的分不清肉和骨的界限。还有点点团团的乡野小虫凑着这些血肉叮咬,旁边的小兵胡乱挥开也无济于事。他自己想站起来,到底还是栽了下去,还好陈方越手快抱住了。他借着力站好,没回头道:“能治的,治。不能治的,老规矩。”什么老规矩?凡高炮一团牺牲的战士,遗书由专门的兵收好,战后送往老家。尸首就地埋葬,无棺无碑。
时间没有留下余地让人悲伤,因为下一场战斗正悄然开始。日军已经攻到了山脚下不远的青青麦田里。按照计划,还是一团往下射炮,利用麦子起燎原之势。麦田边,就是急冲冲的激流和边际上一大片野林。除此之外,就是至西向东的运河,而日军暂时还没有渡河的工具。三团兵力充足,一部分守住两面夹山,山腰开始狙击阻拦。一部分就埋伏在林子里掩护伏击。这座山不高,也不大。但一定要守住,因为一旦过了这地,后边就是大平地,再守无可守。冒险至此,为的就是不要在不利地势停留,而借地势牵制住敌方数倍兵力。这就需要山上和山下的配合。
计划是早就盯好的,由副团和倪光南带一个营和三团的两个营在河滩那阻拦。三团两个营在半山腰。其余的全在山坡上守着。这场战打了两天两夜,真正打了个天昏地暗,可是夹不住对面人多,子弹炮药发出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对面冲上来的人数。这个尽两万人的加强师像咬住肉就不放的猎犬,扑上来就不要命。何况还摆着几十架的炮和重机枪。坦克虽然被河滩上埋得地雷炸断了履带不得动弹,可是火炮发出的炮弹威力不减半分。一团和三团损伤过大,两团活着的算上伤员一共拢不成一个团,一团还是一个独立团。伤重的就挡着等死了,下边被切断不说,人手和药通通不够,医疗兵早摸枪就上了。到后边弹药已经差不多的时候,就物尽其用了。利用木头做了个简易投石机,砍下山上的老藤扎球淋上汽油投放至山下。
天一黑,火球就格外烧眼,也暴露了目标。成岷生大喘着气拉下绞盘,砍断绳索。来不及看火球如何坠落,就重复着下个动作。下一秒,几发炮弹从急速窜过,空中只留残影。成岷生眼一紧,立马往旁边一跃,滚在山间。投石机也被炸塌了。火光冲天,在这个黑夜撩拨着人的底线。成岷生赶紧让人灭火,找着岩石边指挥的陈方越。人没死,就是头被炸裂的滚石砸了。把他摇醒后,他反而指着老同学。成岷生上下看了看,也就是刚刚躲时被破片刺进了后脑壳和背,血流的瘆人嘞,拔了一把出来,磕磕笑着。
“傻啦?”
“傻个头,老子命真大”
“傻乐呢,按照这攻法,迟早的事。”
“会来人的,他们交代守三到四天。快了。”
“老子是不指望了,它娘的不就是拼嘛!”
这时,旁边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兵抱着伤臂抽噎道:“饿还么娶上媳妇嘞?要死了对不起饿先人。”成岷生笑骂道:“放屁,保家卫国咋对不起先人?你替祖宗争脸。”陈方越撞了撞他:“回去,就把事办了。好歹留个后。”成岷生轻笑一下,摇摇头,往嘴里放了一粒糖果。其他两个人看着咽了咽口水,已经断粮很久了。岷生苦笑着,分了一颗给眼巴巴的某人,剩下的让小兵分了下去。
再没说啥,都提着枪往崖边打,山上一时半会儿还没攻上来。可山下已是守不住了,大半部分的兵力开始调往野林。黑夜中,枪声回荡交错,噼里啪啦。双方敌我难分,不多时林子终究是被撕破口子。一旦,他们攻破了。这后方的临宜城就都保不住了,对主战区无疑是雪上加霜。而地势之平对于拥有大量重武器的敌军简直是如有神助,再要收回难于几倍之力。
陈方越望着他,他无声叹息,仅此一战,是赢是输也无味了。他发令的声音不急不缓,很吃力,像一张载着千斤重锐石的麻布,被压出濒裂前的干枯:“传令,让所有人誓死守阵,勿放活物出林。”等那人要下去时,“一刻后,放火烧林。”那小兵冷一哆嗦。
陈方越倒吸了口气,李尧连连上前几步报告:“团长,不可。林子里还有我们的兄弟。卑职愿意带人助援。”他摇摇头:“日方不善游击却还以大兵力深入,要么是声东击西好乘势攻山,要么就长驱直入。已经做好了两手打算。”实在是两千对近两万的兵力太悬殊,五天下来已经弹尽粮绝,这话是他没说的。李尧不甘心的捏紧了拳头。咬紧牙关。陈方越也深吸一口气下令:“凡我三团有逃离者,就地枪毙。”别说担不担责了,这次他就没打算还等活着回去。小兵见令无相改,索性喊道:“是。”飞快跑下山。
两人一合计,由陈带队防御山南,成带队投火烧林,置高阻击山北突围者。不多时,林子顿时被火海淹没。下面的哭嚎飘在空中,让人想要仔细辨认哭着呐喊的语言。成岷生背对着李尧,可李尧看着他的肩在颤抖,一睁眼,好像又没有。“老成,小鬼子分三路攻上来了。”陈方越趴在拿着望远镜大喊。被喊的人过来一看:“李尧,你接替我的任务。”又问老陈:“北面交给你,我带人去支援马六。”手一招,就带着一班人下去。
果然,小鬼子抓了贫民问路,避开了崎岖狭窄的西路,大肆猛攻东路。马六躲在拐角看着那几台大炮的圆碗似的洞,脑瓜子嗡嗡直闹:“就地分散,远离山体。”忽然,脑上有“咻”的一声划破空气。他以为是突袭,正准备开枪。结果倒下的是对边的几个炮兵,下方的敌人全都慌张四处扫描,突突开枪。马六反应过来,这些鬼子根本不敢开炮,一旦开炮岩石就得塌,两边挨的如此之近,到时候都逃不了。于是,他就乘机一摆手:“打,打他个措手不及。往下边先丢他两个手榴弹。省着点。”往下边丢时,岩壁上还有枪声发出。这次,下边的找到隐蔽目标点了,纷纷往这打。黑影猛的窜跳下来。马六定睛一看,原来是团长:“你咋下来去?这危险。”用手肘一別就要把他往上边挤。被挤到边上的成岷生突然抢先捡起还留着约五毫米引线在烧的手榴弹反手扔回下方:“闭嘴!”马六不敢再掉以轻心,朝敌军那连开几枪。成岷生瞄一个打一个,没有花架子,推套筒,扣扳机,专挑军衔高的打。很快,小日本连着倒了七八个。接着,目光横扫,发现枝叶间有一个黑眼,侧身连忙一避。子弹嵌入石缝,有惊无险。一个时辰过了,子弹已近空绝。
没法子,一咬牙招手领着人无声从侧峰壁抓着老藤攀爬绕环边而过,一松手,就是千米深渊。全身发热却直冒冷汗,包扎好的伤口早就撕裂了。汗血混合湿黏黏的沾着身体,身体紧紧贴在岩壁上。转过头看着后边七八个已满头大汗,摇摇晃晃。便扯下靴子的刀迎光一照,反射的刀影自己边就收到了,来前就与马六商量好了。
刹那间,脚尖一点,胳臂用力上攀,矫健的身影翻转。刀就已深深的扎入那个手持机关枪的上校的脖颈动脉,刀抽血溅之际,人腰下一闪,不沾半丝血点。转手夺枪扫着周围咫尺之间的日本人,看着那些日本人本来拥有疯狂笑意的脸开始痛苦扭曲,烂掉的洞孔放干它们的血。这个瞬间就是成岷生的阿司匹林。即使他知道自己身上大概只剩心脏没挨枪子,却毫无痛感。他的出现,打破了日军绝对安全的后背,吓得他们慌作一团,向他开枪时甚至有的扫到了同阵营。也为后来者抢出了时间。成岷生一手拖着那个上校的尸体为自己挡枪子,一手将夺下的枪扔给战友。成和马上下两边配合,两边夹击,让敌人腹背受敌,现场一片混乱。
战到最白日化的程度,双方已经上刺刀了。脸上新溅的血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小鬼子的。如果是小鬼子的,那也该是第十八个了。他两手抓住正对向眼睛的刀尖,汗珠大滴大滴流下。眼梢捕到另外两个正举刺刀冲来。他扭身歪转至右方,一脚把人踹向刺来的刀尖,同时双掌划下卡住刀柄往里一推,顺势夺刀往左一砍,脖子右偏躲过挥来毫厘之间的寒刃。加大力度,直接从那腰间截断那畜生半个身体。这时岷生后背往地上微倾,踉跄便知道遭人捅了一扎子,来不及思考就顺着来刀口背手给了身后人一刀,凭着刀转动的感觉,那该是心脏。他虚着轻轻笑出一口气:“十九。”抽出身来,向前走着。
可是一切越来越模糊,只看得到残影,黄色和红色互相纠缠搏斗,越来越乱,乱成一团混沌。神灵也无法指引他这个迷惘糊涂的人找到确切,脚步太重了,好像是地狱的恶鬼在扯他的脚。砰——
……世界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