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域杀罗（1 / 2）

人之一生如迎雁川之水。

起初，以锐不可当的势头，冲出黑羽江的樊笼，一路劈山裂地，摧枯拉朽，飞溅千寻雪浪，试比天高。后来在北朔大地辗转千里，经历了无数的波折、起伏、跌宕，最终流到封公城脚下的，只剩一汪润物无声的潋滟。

春来迎雁，秋来送雁，春去秋来，雁归雁去，这是雁子们千百万年来的必经之地，也是开启北朔门户的要隘。封公城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黑土沃野，塞上江南，三龙原。所以攻下这里，便能封王拜相，位列公侯，故而，城名封公。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封公，何其之难？

川水如镜，折戟了多少神州兵将，铩羽了多少雪域勇士，多少血泪和孤魂掩藏在平静的水下，日夜哭泣，就如此时的萧瑟西风。

秦桑掀开象辂的纱笭，欣赏车窗外的景色，他北上之行已有两个多月，见过了太多的雄奇秀美，本以为自己的心会如迎雁川之水，波澜不惊，可当他第一眼看到北朔时，依然被它的美丽与磅礴所折服。

青天有云，云起如山岳，雁阵呈严整的“一”字在汹涌翻腾的云海中，向南推进。野有荒草，荒草起伏如浪，车马飒飒，龙旗猎猎，王驾车马也如雁阵一般，沿河在翻滚的荒草浪中徐徐向北。天如地，地似天，这种天地合一的浩渺，使秦桑感到纵然贵为亲王帝子，于这片天地之中，也不过是流云飞鸟，转眼无痕。

秦桑掀开纱笭，把头伸出车窗，想看看前往更远的地方。只可惜，太多的马屁股和甲胄士兵挡在眼前。他只好又缩回车内，把目光落到手中三尺见方的《北境诸国舆图》上，这里才是属于他的天地。

秦桑伸出手点在身前的乌木案几上，这一点代表了上阳京，从上阳京开始，他画出了一条向右向上曲折的线，这是他的人马从京城出发的路线。

阳光透过纱笭的缝隙，落在他的手上，秦桑的手指套着一枚白玉指环，玉色纯净洁白，即便是金红色的朝阳也不能染其分毫。

用时两个月，穿行三个省，巨鹿、渤阳、凉萧三省的形貌随着手指路线滑动，了然于心，在秦桑的脑海中如印在案几上一般，与那幅《北境诸国舆图》浑然一体，分毫不差。

这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本事，不过是帝子蒙学中的一课而已。

他的手进入了舆图的左上角，左上角有一个城市的标记，那就是前方的北朔门户，封公城。

秦桑的手没有在封公城停留，继续往右往上，沿着迎雁川走了一个拇指的长度，向右急转，再沿黑羽江第二大支流松叶河，来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黑羽、松叶、乌云三川的交汇之地——盈阳。

盈阳是三龙原的核心，也是整个北朔的核心，西北走向的白山挡住了从雪域刮来的寒风，黑羽江水滋养了一望无际的肥沃黑土。秦桑年幼时，在宫里听首辅杨灵珠说，在三龙原的土地上，能长出三两银子一石的稻米，出锅的香气能透出几重院子。

幼年的秦桑不理解，一碗平平无奇的白米饭，怎么会有香气呢？陛下很重视他的疑惑，亲自写下诏书，让光禄寺准备了一两银子三石的稻米，共计五千石，包括皇帝自己在内，让宫里吃了一个月。结果那个月里，宫人病倒了一大片，秦桑从此知道，这世间连稻米也会分个三六九等。

现在他面前的乌木案几上，就摆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一碗北朔的稻米，四周用棉花塞得严严实实，碗口用木盖塞紧。

这是上阳京送别时，陛下交给他的。

胜天门送别的时候，陛下按规矩没有走下台阶，而是让人拿了一个镶金的玉碗，里面装着一整碗的北朔稻米。米色莹白，玉色温润，金饰耀眼，陛下珍而重之地用双手递给他。嘱咐道：“桑儿，朕把这碗饭交给你，你可要替朕和太子端稳了。”

秦桑当然知道陛下的用意：玉为山，金为水，碗是北朔，稻是生黎。他小心地接过玉碗，走下丹壁，回身将玉碗举过头顶，叩首三拜——

“父皇放心，只要儿臣不死，便玉粒不撒，玉碗不碎。”

还有几天便是白露，秦桑想着，今年他还有机会看到最后一茬北朔稻谷丰收。

盈阳的富足，并不仅仅因为稻米。而是三川交汇，杀罗、含罗、星罗和大晏的货物也在那里贸易，就算冬季封江，也有无数包着蹄子的牲畜拉着冰车，日夜不息，来来往往。天气越冷，盈阳越热闹。三九隆冬之时，还能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杀罗长毛象商队。

正因为盈阳的富足，一旦杀罗拿下了这里，就有了源源不断的钱粮，从此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待到神州动乱，便可挥师南下，血淋淋地撕下一块土地来。

秦桑的手指来到了白山，他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这片山脉的形貌。白山山脉相传乃上古龙神所化，不知被什么力量斩为两节。战败的龙神始终没有显灵，从来不曾守护过北朔，任凭雪域之国穿越边境，与神州王朝在北朔大地上相互屠戮，血染河山。

跨国过白山，就到了雪域之国杀罗，秦桑的手停在了杀罗国的逐日之海上。相比于孤悬海外的星罗，小国偏安的含罗，杀罗才是神州王朝最大的威胁。

杀罗境内的逐日之海，并非大海，而是一片热湖，常年热气喷涌，滋养了一方四季如春的无冬之地。这样的无冬之地，在杀罗有三处。这三处无冬之地，既是杀罗的福祉，亦是杀罗的诅咒。既能让一部分杀罗人安然度过苦寒的冬季，也能让杀罗六部为争夺这三块宝地，千年来征战不休。

神州战乱两百年，使雪域之国的梅日部走出了一位明主，梅日铄。他统一了杀罗六部，又得高人进策，得知三处无冬之地，均来自地下火脉，若能掘出火脉，将三处无冬之地连接起来，杀罗千年诅咒，势必化作千里通波的不冻川。从此再不会有人，因冬季苦寒而冻饿致死。

因此，梅日铄开启了这项雪域之国亘古未有的伟大工程，前后发动了共计一百五十万的杀罗人。

在车马不通的雪域荒原中，饥肠辘辘的杀罗人，挖开冰层冻土，寻找地下火脉。他们时常被喷出的沸水烫的烂熟，浮出水面。后面的人则大笑一声，抓起冰雪吞下，再撕下前者皮肉，饱腹一顿，而后继续冲向炙热的河道。

当海图与铁车的河段竣工后，梅日铄带着四岁幼子来到不冻川。命人支锅烧火，烹羊宰牛，大摆宴席，犒慰河工。在众人酒酣耳热之时，梅日铄走下高座，抱起由奶妈照料的小王子，柔声问：“我儿冷不冷？”

小王子乖巧地回道：“回父王的话，儿子不冷，这儿比咱宫里还暖和！”

梅日铄又问：“那你说说，这里为什么不冷呢？”

小王子：“因为父王让人挖了热渠，有热水，当然就不冷了呀！”

梅日铄：“那你说挖这条渠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