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再说一句晚安(Ⅱ)(1 / 2)
一夜无梦。次日早晨,我从书店回到家中。考虑良久,我还是接受了夏秋的提议,决定前往格陵兰,亲自将信交给何欢。夏秋为此郑重地开了两瓶啤酒庆祝。
既然已经做好决定,那便要开始准备。我搬来椅子,从壁柜顶端小心挪出积满灰尘的行李箱。去旅行!我在心底为自己打气,仔仔细细地清理箱子的表面。行李箱还是高中住校时使用的,毕业以后就再没有拿出来过。上高中时,我就一直期盼着后来的假期,对那时的我来说,假期像是乌托邦的幻梦,可以和友人谈笑直至深宵,可以和爱人携手走过街巷。然而滑铁卢般的失败,让一切都成了泡影。父母显然不打算为我的娱乐消遣提供任何援助,我不得不偶尔打工来维持日常开销。自此,我的人生被套上了枷锁,远方变得更远,梦想遥不可及。
胡思乱想之际,手上的活已经忙完。我抬起头。发现母亲站在房间门口。
“出去旅行?”母亲问。
“嗯……算是吧。编辑部要去别的城市交流,我也要参加。其实就是出差。”
“也好,也好。你很久没休息了吧?记得放松放松心情,人不能总是绷紧一根弦,不要让自己太累。我和你爸爸没什么机会陪你,忙完了工作,有机会就好好玩吧。”
母亲说完就出门了。我傻站了一会,回去继续收拾行囊。洗漱用品,水杯和换洗的衣物,这些是必须要带的。我拿出压箱底的护照,幸好没有过期。村上春树的小说有必要挑一本带上,那就选《舞!舞!舞!》吧……虽然是夏天,但格陵兰毕竟靠近北极,棉服和冲锋衣最好也要带上。此外还有围巾冷帽手套毛衣……想带的意犹未尽,箱子已经快要塞满。我无奈地合上箱子,就此作罢。是时候出发了!
机票预定在明天一早,满打满算还有一天时间。拖着行李箱实在不便,我索性返回书店放下行李,顺便尽一尽我最后一天上班的职责。
“收银台的话这样用……书类编号要记清楚,实在不记得前台的机子也可以查。梯子在那边的角落,上层的书拿不到的话尽管搬来用好了……”我走进书店,发现夏秋正和两个新鲜面孔悉心交代着各项事宜。像是对我有某种感应一般,我刚掀开书店墨蓝色的门帘,夏秋就注意到我的存在,抛开两个新人来到我的身边。
“给你们隆重介绍下,这位是王璨前辈,专业打工十八年了,今天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他哈,脏活累活也不在话下。”夏秋的幽默天赋还是一如既往的堪忧。我与两位新人点头示意。有趣的是,夏秋这次招募的员工都是女孩,相貌还相当不错。除去咖啡吧里那个黄毛的家伙,我上班的环境里清一色都是妹子,岂不美哉!想到有此等好处,我不由笑出声来。
夏秋毫无征兆地敲了下我的脑袋,把我拉近两位新人:“这是小张,这位是小赵。看她们长得漂亮,可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以后还要好好相处的。”
两位新店员背过身去偷笑。夏秋交代完事务以后,就让她们穿上工作服适应一下书店的工作,自己则走进了咖啡吧。我跟着坐到了夏秋对面。
“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一夜之间能变出两位美女店员。”我调侃道。
“这倒不是我的本事,”夏秋朝吧台比了比拇指,“还多亏了陈烨的帮忙。”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而已,”陈烨忙完手上的活,从吧台走出,“和以前咖啡店的同事还有点交集。梧桐路最近不是在改建嘛,星巴克也要重新选址,一时半会没法开张,咱们店暂时没有竞争对手了,哈哈!我就乘机挖她们过来,壮大咱们店的咖啡事业!老板,咱们咖啡吧也缺人手,现在卖书赚的也不多,干脆别卖书了,改造成大一点的咖啡店经营,怎么样?”
毫无悬念,陈烨被夏秋揪着耳朵撵回吧台继续干活,那画面简直惨不忍睹。夏秋接着坐回了沙发椅。
有两位新店员忙活书店的工作,我和夏秋一下子闲了下来。虽然是临走的日子,无所事事还真有些不适应。上楼放了行李,我从畅销书架随手抽了本书,漫不经心地浏览大致的内容。陈烨为我和夏秋各倒上一杯咖啡,夏秋的怀里和往常一样躺着串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顾客的交谈和爵士乐填补了所有空白。
“王璨。”
“嗯?”听见夏秋的呼唤,我抬起头。
“其实,之前我有想过,要不要把书店卖了,做点别的什么生意,”夏秋按住诧异的我,接着说,“你也知道情况的吧,拆迁以后,老房子全都没有了,客人的确少了很多。等我们去了格陵兰,交给叔叔这样死板的人,肯定没法经营得像以前那样好。陈烨的话虽然是胡闹,说的倒也没错。如果没有咖啡吧撑着,光靠卖书的那点收入,我们真有可能亏本。毕竟只是小书店嘛,离城区又那么远。”
“那,为什么还要坚持呢?做咖啡还是卖书,我倒是都无所谓的,毕竟只是一份工作,无论如何我都会准时上班。明天就要离开明华了,把书店交给她们,你还是放心不下吧。”
“我放心不下的,是你啊。”夏秋说着,把手搭上了我的手背。我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长大以后,要开一家自己的书店’,你那时候,是这么说的吧?”夏秋直直地盯着我。
“这你还记得吗!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怎么可能,某人的豪言壮语,我可一直记在心里呢。”
“哈哈,年少轻狂嘛,别当真别当真……”
“阿璨,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那时,夏秋这样问我。
“我?大概是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吧。”
“诶?只是这样嘛。那你有什么梦想呢?”
“语文课的小讨论不是用来说这个的吧……”
“不要在意这个啦!我的意思是,人生规划啊,就业方向啊这种会写在中学毕业册里或者是语文作文上的想法。”
“我啊,以前想成为和父亲一样的钢琴家。现在……也许只想顺利度过学生时代,接着写一本不好不坏的小说,用赚来的钱租下一间店面,自己经营一家咖啡店,在店里卖自己写的书,和喜欢的人结婚然后度过余生。”
“听起来,好像平平淡淡的。”
“好像是太顺风顺水了。一下子就实现了人生理想,反而没什么成就感吧。”
“怎么会!你就想想,要是考了年级第一,你会觉得高处不胜寒然后想考差几次吗?高兴还来不及吧。”
“那就如你所愿,实现了人生理想,在遗书里嘱咐亲人给自己刻个墓志铭。上面写:‘这里埋着王璨,二十岁就实现了人生理想,八十岁才埋’。这也太奇怪了。”
夏秋复杂地笑笑:“在黑色幽默方面,你算得上是行家。”
和其他许许多多对话一样,在过去的五年里,这段对话一直呆在同一个陌生的角落,等待有朝一日被人唤醒,或是在时间的洪流中彻底埋没。眼看着力所能及慢慢变成了遥不可及,那时的我却无能为力。
午后,手边的书已经看完。我回到二楼的房间,从窗口眺望原野。原野上布满瓦砾的碎片,曾经我熟悉的街道,现在大多成了废墟。梧桐路的那些往事,随着街道的变迁,似乎愈加模糊不清了。风从南面吹来,灰蒙蒙的天空下,只有路边的梧桐还保持着绿意。透过灰蒙蒙的天空,我似乎又看见那些在日光下浮动着、闪耀着的心愿。从露台的栏杆下望,清晰可见书店的漆金招牌。陈烨和夏秋此时歇了手上的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归属感。对我来说,寒山书屋逐渐成为了不可割舍的存在。我与阔别已久的夏秋邂逅,重拾起曾经得心应手的钢琴,结交了幽默不失风趣的友人陈烨,走进萧孑与何欢的过往……
故事故事,一直以来,我都将它理解为故去的事。我一直认为,故事,是往事,是旧事,是永恒的过去式。但我错了。像萧孑说的那样,每个人或许都是一本书,书中的故事各有风格,有生涩难懂的故事,也有简单易懂的故事,过去和未来的故事并不由我们把握。属于我们的故事,唯有当下而已。我的身上背负着太多关于过去的故事,它们流离失所,它们陪着我流浪,它们和我一样,迷茫到不知所从。正因为它们,我才走得如此缓慢。但此刻的我还不能将它们全部丢下。它们是我存在的证明,它们当中有我不敢面对的过往。即便艰难,我也要试着将它们一一安放,让自己彻彻底底释怀。
我对此深信不疑。
当晚,书店正式打烊,我和夏秋重新踏上运河边的步道。相隔不算太久,我们两人的处境却已截然不同。能够和夏秋如此自在地相处,从前的我或许难以想象。远处船鸣依旧,草木间的蝉声却渐渐衰微:夏日已近尾声。
夏日已近尾声。但无论如何,故事都不应该有这样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局。我这样想,夏秋肯定也是如此。不知不觉间,作为读者的我们,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故事即将步入正轨,而丢失的尚待找回。
检查完行李,我早早就睡下了。对于明天的旅程,我心中还有些忐忑,所以一直没能入眠。我睁着眼,在漆黑中分辨吊灯的形状,忽然想到了夏秋。总是这样,在无法入眠的黑夜,我总会想到夏秋。她会不会也和我一样,盯着天花板迟迟无法入睡呢?对即将到来的远行,她又是怎样的心情?想着想着,我总算有了睡意,意识慢慢放松,陷入无边的混沌。
“想象一下,你正身处宇宙中央。”夏秋的手遮住我的眼睛。为什么我会知道是夏秋的手呢?
“嗯,经过天琴座、半人马星座和奇奇怪怪的星座之间漫长的漂泊,我总算抵达宇宙中央,感觉良好。”我回答。
“你的周围,有很多很多只羊,很多很多只哦。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围绕着你公转。”夏秋继续向我描述画面。
“听起来像是过圣诞节似的。”
“然后你们就一直转啊转,孤孤单单,直至永远。”
“这也太寂寞了吧。”我想要移开夏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