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陌生的家(1 / 2)
当江自川第一次进入这间破烂不堪的土窑洞时,她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的陌生。她带着一丝的紧张与害怕,张口问道:“大娘,请问这里是江得全家吗?”
土炕上的老太太似乎没听到她说的话,只是一直盯着江自川上下打量,过了一会说到:“女娃,你寻谁?”
“我找江得全,我是他侄女。”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中年妇女,头上裹着一条蓝色的头巾,穿着一身灰色的、布满补丁的粗布衣裳,她的皮肤黝黑,脸颊红红的,疑惑地看着她说到:“你是江得全的侄女?你叫啥?”
“我叫江自川,我从四川来。”江自川回答,面对老太太和妇女打量的眼神,江自川有些不自在,她低下头,没有多说话,心里有些打鼓:可能这里不太欢迎自己吧。
“四川?你认识江得庆?”女人惊讶地说到,脸上露出了一副惊喜的神情,但随即笑容便消失了,又说道:“你咋寻到这儿,江得庆呢?”
江自川有些虚心地回答:“是,我是江得庆的女儿,我爸死了,是得了坏病,上个月走的。”此时,江自川不敢再看女人的眼睛,她静静地等待这女人的反应。
“哦,是这样,得全上工去了,中午不回来,你饿了吧,先吃饭吧。”女人走到锅台前,从锅里端出一个瓷碗,里面放着一个黑疙瘩。
“家里也没什么好吃食,你先吃这个罢。”
“谢谢。”江自川接过瓷碗,她已经两天没正经吃什么东西了,此刻,她顾不得这个黑疙瘩是什么东西,拿起来咬了一口,粗涩的口感让她难以下咽,噎在喉间,女人连忙递过一个茶缸,让她喝口水,笑着说:“这高粱面吃不惯吧,我们这里穷,家家户户都吃这哩,你慢点吃,我要去给地里送饭了,你先等着吧。”江自川觉得自己脸特别烫,轻轻地点点头。随后,女人提着一个箩筐便出了门。江自川看着她出了院子,留下她自己一人,有点不知所措,土炕上的老太太靠在一堆铺盖中间,似乎是睡着了,又像是发呆,并不与她交谈。她来到院子里,仔细地看着这个贫穷的“家”。
院里只有两孔土窑,门窗都十分破旧了,歪斜地钉在窑口,门窗上的缝隙宽的都能看到窑里的水缸,完全不能抵御外面的土尘,不过也不需要门窗的抵御,窑洞里,墙是土墙,地面虽然是铺着砖块的样子,但也被黄土浸地找不到砖的影子。屋里只有一盘土炕、一个锅台、一个旧的木皮箱和一张旧桌子,这几个大件“家具”似乎是这个家的全部财产了,这该是多么贫穷的人家啊!
这里是陕西偏北的一个小村庄,江自川刚踏入这片土地,便被漫天遍野的黄土吹地睁不开眼睛。按照地理学来说,这里是黄土高原,蜿蜒纵横的黄土梁上,稀松地生长着几棵槐树。时节还未到清明,这里没有一点绿色的影子,一条小河穿过村子缓缓流动着。江自川来到这里时正是中午,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扛着锄头的女人,一律裹着头巾,穿着打着补丁的衣裳,她一路走一路问,每个人都怀着好奇、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似乎都在想,这个外地的女娃是哪里来的,是江得全家的什么人?好在村子并不大,几个人问下来,就找到了江得全家。
“这个从未见过的‘二叔’不知道会是什么态度。”江自川有点担心,但此时的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坐在这个安静的小院里等着这些劳动的人们回来,中午村子里没什么大响动,江自川不知不觉地靠在屋门口睡着了,她实在太累了。
此时正值春天,虽然已经到了翻土播种的季节,但农民们并没有那种春日里蓬勃的干劲,当初那种欣欣向荣集体劳作的景象似乎消散了很多。江自强是那会村一队的副队长,作为副队长,江自强便以身作则带头劳动,庄稼人种地就是赶一个时节,由于地里的任务多进程慢,他便提出和父亲江得全中午留在地里,让母亲来送饭,这样便节省了一来一回路上的时间,下午便能早点开始劳动。
“噢,自强,歇一歇吧,你妈送来饭了。”江得全放下锄头向江自强喊。江得全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他这个大儿子,由于家里穷,江自强十三岁便退学和他下地劳动,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便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江自强只读完小学,并不是他学习不好,而是他知道自己作为长子,应该分担起养活一家老小的重任,父亲常年在地里劳动,母亲照顾家里的里里外外,无奈家里有年迈的奶奶,还有弟弟妹妹,如果他不劳动,那么这个破败的家真的就撑不下去了。好在江自强从小头脑灵活,为人处世也灵泛,身体高高大大,劳动也是一把好手,很快便熟悉了这样的生活,今年他十八岁就成了副队长,是队长金福海的得力帮手。
“来了。”江自强扔下锄头,走到地头,拿起一个高粱馍,三口两口就吃完了。
“再这样下去不行嘞,你看这队里的人,哪一个不是磨洋工,混几个工分,就你这样受哪行?”张桂萍心疼地说到。
“哎呀,妈,我知道,这不是快要播种了嘛,总得把地翻出来,过了这一两天就好了,我知道轻重。”
“哎,李珍民家两口子还算勤谨,好赖能做完地里的活,你看那金福海家像个啥样子嘛,啥事都要你这个副队长管,要他那队长是干啥,明年,我看队长肯定是你。”江得全愤愤地说,他也在默默地心疼自己的大儿子,尽可能地为儿子分担一些劳动的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得全突然觉得自己的大儿子已经是个大人了,能够站在一群人中间发表自己的观点,有时还会安排自己做个什么事情,俨然是一副大人的样子了,而且长得也是人高马大,粗眉大眼,在村里也算得上是好后生,不免心中有些欣慰。这让他在说起自己的儿子时能大着嗓门抬起头,但一旦想到自己家烂包的光景,便连腰也弯下去了,只怪自己没本事,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连嘴都糊不住。特别是在看到自己懂事的孩子的时候,便更加愧疚了。
“先不说这,当一个副队长都受不住了,还当队长,我看就不要当了,谁爱当谁当。”张桂萍也是心疼自己的儿子,不忍心让他负担太重。“对了,今天有个女娃,说是得庆的女子,来家了。从四川来。”
“啥?得庆的女子?江得庆?怎么来家了?出什么事了?”江得全惊讶地问道。
“哎,说是江得庆死了。我看那女子也是可怜,估计是没活路了,不然也不会寻到这里。”张桂萍说道。
“谁是江得庆?他女子咋了?”江自强一脸狐疑。
“这事你不知道,也是个可怜人,说到底是亲戚哩。”
江得庆是江得全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的父亲都是江彦林。
当初江家在四川,江彦林接受了新潮思想的教育,不满家里给他操办的亲事,结婚一个月后就投身了革命浪潮。四川的媳妇是旧社会的妇女,一直留在江家,生了一个儿子江得庆后没多久就得病死了。随后的几年,社会动荡江家没落,江得庆被一个厨子收留起来,当了学徒,生活十分艰苦。江彦林离家后,一直投身于革命,也许是缺少了家庭的关爱,他又成了家,在抗日战争中负伤后,便定居陕西。虽然是个外来户,但全国人民一条心,作为党和人民的大后方,这里有着巨大的包容性。江彦林离家后也试图联系过家里,但无奈战火侵袭,国家支离破碎,一国不宁何以安家。在书信中他表达了自己对老家的妻子歉意,并鼓励妻子改嫁,但家中却告诉他,他们有一个儿子叫江得庆。之后的很多年,他没有再收到家中的来信。
在江彦林带着妻儿定居陕西后,他的革命热情逐渐褪去,此时,他的新家庭里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女儿江如连、二儿子江得全和小儿子江得喜。在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他又试图给四川写信。江得庆在多年后又收到了父亲的信,此时他已经具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对这个所谓的父亲并没有半分的情感,但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如今居然还有一个亲人,也不能置之不顾,于是在他十九岁时,攒够了路费,便去了一趟陕西,看到饱经风霜的父亲,心里竟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然而,他父亲的老婆似乎并不接受这个突然的“儿子”,于是江得庆在陕西住了三五天便离开了,他和父亲一家人拍了一张全家福,自己拿了一张,留给父亲一张,他明白,这里并不是他的家。
听了江得全的讲述后,张桂萍和江自强都沉默了。当初江得庆来陕西的时候,张桂萍也见过,村里来了外地人,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她印象中的江得庆,身材高高瘦瘦的,提着一个皮包,虽然穿着一身旧衣服,但皮肤又白又细,俨然不像村里的那些小子们,村里人听说是从南方来的,都觉得南方肯定是什么好地方。
“这么说,江得庆和我爸你是亲兄弟,这女子可是我堂妹子哩!”江自强兴奋地说,随即他又担心地说:“那她可是来投奔我们家的,可是我们家这光景,再多一个人,还能过得下去吗?”
“说到底也是一家人,再说又是一个女娃,吃饭吃不了多少,再过两年给她寻个人家,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看那女娃长得俊嘞。”张桂萍说道。
江得全感动地看着妻子,没想到妻子竟然有这样的包容心,几十年来跟着自己受苦受穷不说,还如此理解自己的难处。“那是这,就让她留下吧,当时我那个大哥来家时,我记得清楚呢,是个好人,说到底,是我们一家亏欠了,咱爸已经不在了,得庆又死了,就留下这么个女子,我是家里长子,不能不管。”江得全抽着烟管说道。
“行了,爸你决定吧,我肯定没意见,家里添丁进口是好事,况且还是自家姊妹,咱家这日子已经够穷了,也不是一个女娃的事。”自强说道。
“那行,你俩今天就早点收工,早点回来见一下,商量商量。”张桂萍一边收拾饭碗和箩筐,一边准备回家。
“我们把手头的事情了了就回去了,妈你先回吧,等收工不等到天黑收不了,我今天也不管了,家里有事就早点回了。”自强一边说,一边又走到地里,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
以往收工的时候,江自强总是悠闲地拖着沉重的步伐,饥饿与劳累使他筋疲力尽,路过村里的小河滩时,他会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日复一日,他从没想过自己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他甚至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使命,努力劳动,为家里挣一口口粮。
今天却不一样,江自强和父亲快步走回家,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他虽然十分疲惫,但心里始终是兴奋的,想看一看这个南方妹子是啥样子,他还没见过南方人呢!江自强和父亲进了院门,看到一个小小的身躯靠在磨盘上,一动不动,旁边放着一只木箱子。母亲不知道去哪里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是她不?”自强问父亲,“应该就是。”江得全回答。
这时,母亲带着弟弟妹妹也回来了,弟弟江自民十二岁,正在旁边普家庄公社上初中,妹妹江自秀才九岁,还在村里上小学,两个人似乎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我把他俩都接回来了,想着一家人早点见个面。”张桂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
这时,江自川似乎听到了响动,她站了起来,看着院里的这几个人。
此时的江自强,心跳好像突然加快了,他从来没有在村里见过这样的女娃。眼前的女子带着一顶军绿的解放帽,穿着一件男式的蓝灰色中山装,衣服十分肥大,并不合身,虽然洗得发白,但没有一个补丁,领口露出一截白色的衬衫领,袖子高高地挽起一截,脚上是一双满是黄土的白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