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分(2 / 2)
陈慰也是负责接待钱老的学生代表之一,两人早就见过,对陈慰的印象很不错。钱老讲了两句夸词,让陈慰照着投影布读。
“秘密的玫瑰
——叶芝
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呵,
你在我关键的时刻拥抱我吧;那儿,
这些在圣墓中或者在酒车中,
寻找你的人,在挫败的梦的骚动
和混乱之外生活着:深深地
在苍白的眼睑中,睡意慵懒而沉重,
人们称之为美……”
二十来岁的少年身姿落拓。
玫瑰为之侧目,这是棵干净挺拔的白杨树,没有长在她曾走过的戈壁,而在古南街道、江州师大、叶芝的讲座上,以他稚嫩、谦逊、温和的一切,摇撼了她的心。
我喜欢干净,而他是干净本身,我是指气质。
玫瑰转而想到自己:恰如来时的樱花被暴雨打落,混合洗地的泥水冲进下水道里,腐烂发臭。
她骨头里有些冷,忍不住环臂抱了一下自己。
“显然你的时刻已经到来,你的飙风猛刮
遥远的、最秘密的、无可侵犯的玫瑰花?”
陈慰结束朗读,阶梯教室掌声雷动,他音色偏温文,吐字又标准,念起诗来情感丰富、顿挫有致,连玫瑰都觉得他能吃播音这碗饭。
“你在录音?”他坐下时问。
“嗯。”玫瑰边点头边漫不经心地回:“录回去慢慢听。”
“哦——”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玫瑰想了一想,解释说:“别误会,我录的是讲座的内容,已经从开头录到了现在,到时候回去整理成文稿,写专栏。”
“哦。”陈慰笑了,“我没误会。不过——”
他弯下腰,下巴磕在桌面上,手像白玉做成的扇骨,将录音笔的收音口轻轻掉转,录进他的声音,似在跟某人吐露某个愉快的秘密:“你好,我叫陈慰。耳东陈,安慰的慰。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玫瑰。”玫瑰挑起下巴,示意他往前看黑板上的板书,“我姓白,所以叫白玫瑰。”
他侧过脸来,眼睛刚好对上她垂落下来的视线。
窗外几时风雨如晦,雷鸣不已?
而他说的正是: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玫瑰有片刻的懵懂,接着醒转过来,先是耳根子蹿红,随后是微微的脸红。
她说:“不好意思啊,我是个文盲,听不懂。”
玫瑰是如此会扫兴。
雷声滚滚,暴雨铺天罩地。
玫瑰收了伞躲进公交站台,52路公交车迟迟不见踪影,她无聊地握着长伞的木柄,伞尖儿抵在地上转来转去,像一朵不断盛开的墨蓝色的花。
伞是陈慰借的,讲座结束后众人堵在门厅里,纷纷给舍友发消息请求支援。
大学生的友谊单纯美好,有的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就来了,有的还在跟室友讨价还价。
“一杯奶茶成不?不行?!大哥,我要是感冒了我们整个寝室都跑不脱好吧!”
……
“呜呜,金金你快来啊,打雷了,姐妹害怕,妹妹回寝室给你买小蛋糕。”
……
玫瑰是校外人士,小学妹室友外出,只有陈慰的室友接了电话,说来送伞。
人群中穿棕色大衣,戴细边眼镜儿的男生凭借身高优势鹤立鸡群,几乎是瞬间就看见了同样具有身高优势的陈慰,朝他点了点头。
小学妹又开始兴奋了,“林空?!传说中历史系的掌上明珠?!他抱的是两把伞吗?陈慰学长和林空学长不会是同一个宿舍吧?”
玫瑰眯细眼睛,心想师大男生的颜值还真是高,女生也乖。
林空眉宇间有一种蔚然而深秀的气质,跟霍步青有些相似,都能用“儒雅”二字形容,却又有差别:霍步青是雅胜于儒,林空是儒胜过雅,霍步青有一种阅尽千篇的虚怀若谷,而林空身上的那种历史的沉淀感才稍显端倪。
林空走到陈慰面前时多看了玫瑰两眼,他把伞递给陈慰,语气淡漠:“逆子,我说过下午有雨,你不信。把你的宝贝儿子淋坏了就只能卖给楼下收破烂的,换两个不锈钢汤盆。”
‘宝贝儿子’形容的是陈慰抱在手里的相机。
“你不是来了吗?伞给我。”
陈慰接过墨蓝色长伞又转手递给玫瑰,顺便拿出手机说:“加个联系方式吧,这把伞是我的,到时候好还我。”
“那我这把呢?”小学妹眨巴着眼睛问。
“爱心驿站那里顺的,天晴了记得放回去。”
“好的!谢谢林空学长!”
玫瑰想换那把爱心伞,又觉得还伞很麻烦。
“那你怎么走?”她问陈慰。
人有四个,伞却只有三把。
“我跟林空一起,我们去综合楼还有事。”
“好,谢谢你的伞。”
“那加个联系方式?”
“可以。”
“我能加一个吗?”小学妹弱弱地举手,“我想加美女姐姐的。”
于是玫瑰去江州师大一趟,意外扩列了两个好友。
“轰——”
一辆川崎重机从左边的车道疾驰而来,骑车的人像亟待俯冲的黑色大鸟,凶猛又凌厉,他身侧鼓起劲风,将雨线悉数扯断。
玫瑰又往里面站了些,怕溅起来的水会弄脏别人的伞。
没承想重机车遽然改道,刹在她面前,大鸟单脚踩着黑皮军靴撑在路肩上,只把头盔转过来,意味不明地盯着她。
雨打在防雾头盔上,伏城一身水汽淋漓,而站台里的人只有裤脚被轻微溅湿。
她今天穿的白衬衫的领子上别着一串红红的浆果,与暗红的格纹马甲交相呼应,高腰牛仔裤系的编织腰带,勾勒出少女紧致的腰线和姣好的身材。
如果忽略掉她眼神里的戒备——跟那天她挡在他身前时一模一样——她甚至手摸到腰后,他知道那里有瓶防狼喷雾,还是他教的。
玫瑰没认出伏城,甚至,他吓到她了。
伏城想起他下午骑车经过古南街道,透过书店外墙的那面玻璃,并没有看到像往常一样窝在藤椅里看书的少女,他有些担心。
他停车走进书店里,她也没在书架附近。
霍老板从楼上下来,正巧撞见将一本情爱小说翻得哗啦作响的年青人,浑身都透着股戾气。
“你找谁?”霍步青如是直觉。
伏城像草原上野生的豹子,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警惕地转向声音的来源:只是书店的老板,看着弱不禁风,没有威胁。
“我不找人,就随便看看。”
他说完就想走,不想霍步青说:“随便看看的话,你去右手边的第二列书架,那里有武侠小说。”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只是随便看看,伏城又走过去对着那列书架乱扒,最后抽出一本金庸的《神雕侠侣》,期间不小心蹭掉了一张卡片。
他把卡片捡起来,那是一段书评,写字的人习惯将笔画带一点弯钩——他认得她的字,因为她给他写明信片。
“字好丑,谁写的?”
“《神雕》吗?是我店里新招的图书管理员,那是她的书架,小白的字也算不上丑吧。”
“那她人呢?”伏城紧张得咽了下喉咙,继续说:“我有套不要的行楷,可以捐给她。”
“她人不在,去师大听讲座了。”
师大旁边的那条街正好是休哥的散打馆,伏城跨上川崎机车,打算去那里碰碰运气。
不下雨的话,他原本是打算“碰巧”跟学委偶遇,顺道送她回古南街道。谁知道天空炸响惊雷,雨点子越砸越沉,他怕她没带伞,淋雨了容易感冒。
直到他看见玫瑰撑着一把黑伞,从师大的校门里走出来。他才刚骑进雨里就被雨淋了个浑身湿透,一言不发还吓到了她。
他只是想久别重逢,该跟她打个招呼……但好像天气不太行,他太脏了。
最后伏城只闷声闷气地说了句“对不起”,也不管她听没听见,跟着脚下一轰,箭一样破风而去。
玫瑰则松了一口气,一念觉得下雨骑车很危险,一念又觉得自己怕不是遇到了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