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绯(2 / 2)
许言眉头微皱,刚想说什么,就被拍去手上瓜子碎屑的何鸪截断,“我看那杨老头骂你骂得对,思想懈怠不学无术。”
“诶何鸪,要说这不学无术,别人我还不敢说,你我可真不敢攀比啊!”他弓起一条腿儿把手搭在上面,仰着脖子道:“再说了,不学无术又怎样?我就是成天躺在被窝里睡觉我将来也有的官做。你们呢?就算你们寒窗苦读数十载,将来也未必考得上。”
他这话说的气人,可确实没法反驳的事实。萧宋的科举已经不再是寒门学子步入仕途的公正平台,而是世家承袭权势的骗局。而这人在京城的确有关系,就算四脚朝天当个王八,以后照样头顶官帽身着官袍。
“诶,茶水开了,别一会再溅出来!”那人站起身,捞了把瓜子,别有深意道:“茶有什么好喝的,要是有一天能喝到南姑娘亲手煮的酒……”许言话到这儿,另有韵味的瞥了江楚一眼,拍拍屁股走了。
萧也韫把手里的书搁下,起身把茶炉拿下来,却发现只有两个杯子,偏偏少了江楚身前的。何鸪机灵,立马起身又在亭内的长凳上取了个杯子来放在江楚身前,对他的道谢也是摆手一笑。
江楚不再嗑瓜子,撸着自己盘着的两腿间那睡着的橘猫,盯着那木几上平如铜镜的茶面,却突然漾起了波纹。他偏头向一旁看去,见一人背着手风风火火迈了过来,直直与自己对着眼。
这来的人叫卫子阎,是后院最风风火火的武生。抛去一日吃喝拉撒,他不是在找人干架就是在找人干架,后院的学生他都切磋了个遍,没个新鲜。黎江楚那日来可是腰别长剑,他卫子阎怎么可能放过这新鲜的对手?
他在三人面前拱手一拜,看了眼桌子上残存的瓜子,还有三杯飘着淡淡清香升起袅袅薄雾的茶水,“抱歉,扰了三位的雅兴。”然后他看向江楚,“兄弟,我叫卫子阎,听说你是位剑客,想向你讨教一剑。我听说前院今儿没有其他课目,特意来找你去后院比试比试!”
江楚笑了笑,这人也是真性情,就为了打个架都从后院找到前院来了,“子阎兄,你我之间的切磋,以后有的是时间。今日难得我们在这里煮茶……”江楚把大橘塞到萧也韫怀里,站起身取了个杯子来,拍了拍卫子阎肩膀,“坐下一起喝一杯吧。”
卫子阎打小是个舞刀弄枪的人,没啥虚礼也不讲究谦让,一听这话想都没想,抄起下摆一屁股坐下,对着帮自己斟茶的萧也韫拱手道谢。他这满手的老茧,压根感觉不到杯壁的温度,端起来就要一饮而尽。
“哎子阎兄!”萧也韫抬手把他胳膊摁下,笑道:“刚烧开的,烫。”
闲亭煮茶谈闲话,最是前院书生们迈不开步子的事情,没一会这方才还挺空荡的亭子里里外外都凑上了人。江楚跟萧也韫前前后后忙活着招待,可他俩却忘了,这人一多话就得多,话一多错也得多。
前院与后院一边文一边武,各方面的思想可谓是没有一处是相同的,再加上如今的书生入仕多为权财势,没几个真想为家为国的君子,而后院那些天天掐在一起干架的,看上去虽不像话,可大多数心里都是想参军为国征战的,这两厢一撞,必定是火花四起血肉横飞。
江楚跟萧也韫俩人费尽口舌在卫子阎与众酸儒之中斡旋,到最后也没能阻止必起的争执。一众酸儒到还好说,阴阳怪气一句算了,可卫子阎是真性情,气到摔杯而走,与他们不欢而散。
整个亭子瞬间又空荡下来,连何鸪也走了,只剩了江楚与萧也韫,还有只雷打不醒的橘猫。萧也韫弯下身子要把那碎瓷片拾起来,却被江楚一把握住了手,“我皮糙肉厚些,我来吧。”
“哎……这前院跟后院向来不对付,今日倒是把这茬忘了,难为子阎兄了,回头去后院给他赔个不是吧。”萧也韫直起身子,看了眼江楚掌在手里的碎片,“还搭进去个杯子,这可是我从杨先生那借来的……要不你我去长街再买一个?”
……
南昭卿的酒坛一个月丢了三个酒瓷杯,就在今儿,她发现最后一个也没有了。学府坐在山里,傍晚少不了野狗,南昭卿总喜欢把剩下的青梅搁在杯子里,野狗也只好收下这买一送一的买卖。
长街上有个摊子专卖瓷器,摊主是学府里的学生,山底下的清泉县人,家里就是烧窑的,每次回学府前家里总要派个马车给他拉一箱子普通瓷器叮呤咣啷的一起上山,能赚多少钱就是他自己的本事了。
这长街前前后后就他一个卖瓷的,完完全全做到了小市场垄断,价格他自己说了算。不过他倒是还有良心,价格还算公道,多买多杀价。
这家卖瓷的摊前照例是不少人,有不少还是膳堂里的大爷大妈。南昭卿拉着沈付情从酒坛走到瓷摊,可就撒手片刻的功夫,沈付情已经自己溜达到了对面的首饰摊前。萧也韫跟黎江楚也排在队伍里,低头瞧着那刚刚随手淘来的简册。
昭卿把手腕上那串珠链滑到手指上,捻佛珠似的一珠一珠拨着玩,全然不知沈付情已不再身后。身前的人已经买货走人,她往前一步,手指间的珠串一顿,抬眼扫着面前这已经空空荡荡的桌子,再往上抬,就是摊主满脸不好意思的笑容。
“呦南姑娘,这……最后一个刚刚被那大妈买走了。”摊主挠着头,歪着身子看了眼后面还有几米的队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没货了。江楚心思全在简册之上,自然而然以为是前队排掉了些,还踏开步子往前走。
南昭卿几不可见地沉了下肩,什么都没说,伸手向后拉去,牵着就走了,可她万不知道,自己牵着的是黎江楚。而江楚当是萧也韫牵住自己,一声没吭跟着就走了。
可萧也韫众人离开的同时便已转身,顺手想扣住江楚手腕却扑了个空,转过身来之时,江楚便已经被南昭卿牵着走了。他杵在原地睁圆了眼,手足无措,开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沈付情回来时,摊前已经没了队伍,只有那圆目怔愣眺着一个方向的摊主,“诶,你看到南思顾了吗?”
“那,那边……”那摊主结巴着,指了指远处,沈付情顺着眺过去,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个摊主一样的模样。
江楚不知道自己被人牵着走了多久,但他已经把简册看到了最后。他把神思从简册里重新拔了回来,这才发现路两边的人看他这边的目光有些怪异。他刚准备开口问问身前的“萧也韫”,不料对方倒是先开了口,
“付情,我去趟后院,你先回去吧,晚些我回去找你。”
江楚整个身子顿时从被握着的手腕处僵遍了全身,一顿一顿地抬起眼看着身前拉着自己的倩影,脚底下再也迈不开一步。
“怎么了付——”昭卿转过身看见江楚那迷茫的眼,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连同微启的朱唇一起像被点了穴位一样定在了那,好半晌才滚了滚喉咙,也没说出句话,就与他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沈付情呢?我身后为什么是他啊?我什么时候牵的他?牵他多久了?他为什么一路上一句话不说啊?
她把手缓缓抽了回来,顿在半空又虚划着问道:“我们,这样走过来,多久了?”
“大……大概从你离开瓷摊的时候。”
“那,那你为什么不吭声啊?”
“我,那我也不知道是你啊……”
蛮有道理的对话,言简意赅。她侧过脸去捎捎后脑,又抬手把额前的发丝撩开,“牵错人了,别在意。那你要真在意,我也没办法。”说完转身迈开腿走了。
站在原地的江楚却瞳孔骤缩,上前一把牵住她手往回一拉。她被他这一手拉扯的猝不及防,脚底下没稳住步子,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腿,直直向他怀里跌去。
就在这顷刻间,她同时听到了拔剑出鞘声,远处飞刀声,接踵而来的便是一声金石清脆,与一声锐器扎入木柱里的声音,还隐隐能听见锐器尾部的震颤。刀剑隐隐嗡鸣让她本能拔下发簪于指间一旋,向着江楚喉颈刺去。
她挽好簪住的发如飞雪直漱,随着她身子一起旋开。她左手抚江楚肩膀找住支点,右手的银簪已然刺进江楚喉颈一丝,殷红血滴顺着那顶点大的伤口挤了出来,宛如红玛瑙。
她近到能隐约嗅到江楚身上淡淡的荷香,能清楚听到他有些急促的鼻息与加快的心跳,能清晰感受到他怀里那不凉不烫的温度,让她在惶恐里带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安。
“没事吧南姐!南……诶咦——”
后院从不缺彼此往死里打的武生,从院里练武场到院外楼牌,三招前还是切磋局,五招后就是生死局。像现在站在那啼得像火炉摧水开的两人,交锋时被缴械击飞兵刃早不稀奇,运气好是石木建筑遭殃,运气不好,就是飞来横祸指不定砸谁头上。
南昭卿被旁边那俩啼的比鸡叫还难听的声音叫回了神,看着她银簪所抵位置那殷出的一点红,小心慢慢把银簪拔出。她拧头迅速扫见那插进楼牌桩柱的断刀,又回过眼来眉心微蹙起翻眼睑,见他面色无碍,才稍稍松了口气。
而这口气一松,让她心底的后怕趁势而上。她真不知道,若是没收住手一簪子全扎进去,自己该怎么办。那好像不单单是以怨报德的自责与愧疚,还掺了丝仿佛会失去什么的后怕,这后怕催着她,心头上了苗火气。
江楚歪着脖子一动不敢动,直到她把银簪拔出,才喘了口气,放下虚揽的左手向后退开步子。可昭卿轻扶在他肩膀上的手突然攀过肩膀,四指一扣又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江楚被他突然拽到踉跄了半步,与她脸对脸,目光所及俯视而下,正好对上了她缭上愠火的眼眸。
她用银牙咬住银簪,眼睑盖下压住火气,手指弓起顶住袖子里层,帮他揩去脖子上就要滑下来的血滴,抬眼望着江楚那天青眸,火气没得压盖,连着语气一起微冲起来,“都快扎进去了还不知道躲!”
江楚被她突来的冲气吓到微微后仰,抽了抽嘴角道:“我,我也没想到你会……”
昭卿意识到自己腔调不对,垂下头把火气跟着鼻息一起呼出去,轻声道:“抱歉。下次注意些,别在我背对你的时候碰我。还有……”她帮江楚轻轻抚平了被自己攀褶的衣肩,“谢谢。”
她转身刚走一步像是记起什么,又回过身来道:“医房得到月初才进新药,需要的话,我那也有。”
“哎……”
昭卿被他叫停,看着他言语吞吐什么都没道出,半开玩笑问道:“(似笑非笑怎么,要我亲自帮你敷药么?”说完便转身走了。
江楚偏过身子看着站在后面垂着脑袋端着胳膊,抚面沉默的萧也韫,向着昭卿离去的方向抬手比划了一下,一口气连着手一起耷拉下去,跟萧也韫一起端着胳膊抚面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