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绯(1 / 2)
——景炎三十八年,岳崖学府
黎江楚与南昭卿,和大多数男女相知前一样,没那么多接触。
南昭卿对于所有在四书五经里泡出来的男子来说,都是很特殊的存在,黎江楚也不例外。她身上有着衣嗅青梅的端雅,有时又是裙摆殿阁的雍贵,前者非学富五车才华横溢不可近,后者非家世显赫高位厚禄不可碰。
可若真与她攀谈,她眉眼偏僻又带着红尘烟火的万种风情。礼法从不对她作束,她自持大方谈风笑水,随性却绝不逾界。她不是霜雪千里不化一寸,若人诚意攀山不惧凛风,她自会还敬一缕梅香。
江楚不时会坐在离她不近不远处,望着她与众人攀谈,她仪态万千里的落落大方,像不属于那个处处束缚压迫女子的时代。他想不出究竟是何种环境,能锻出这般女子——一个永远带着自己的自由,恣意释放着自己的光亮。
而黎江楚对于南昭卿来说,一样特殊。脱离王室闯荡,让她自强自傲且自负,家世与经历让她眼界不同寻常,慕强心理悄然生根也已经萌芽。
她知道天下强者不在少数,可同龄敌手从未遇到,而黎江楚是第一个。她飘荡三年见过的男子不计可数,外在条件与内在气质让她往往都是主权者,鲜有的几次听权也从未遭拒绝,偏偏黎江楚又是第一个。
南昭卿对他有口较量的暗劲,也正因此才慢慢发现了他的特殊。抛去外貌,他像是与大多数一样平平无奇,却总在众人喧嚣时沉默,在他人沉默时发声。她见过许多囊中锥的锋芒,可他却甘愿平淡敛下,不露不显。
他有时真像个独立人群之外的过客,不餐雨露,如一口坐在后院的井,不近井口,永远不知井水的浅深清浊。南昭卿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男子——事来不畏,事去无争,永远有着自己一片天地。
江楚的笔尖在纸上洋洋洒洒,毫毛将墨水泅在白纸上。他感觉腿边什么东西蹭着他,像是狗尾巴草挠过一样。他以为是风过抽草在他腿边掠过,可转瞬便发觉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裤筒。
他眼睑一挑瞧了眼前面捋着胡子闭着眼,振振吟诵的杨先生,身子一歪缩到桌子底下,发现裤筒鼓气一块,一条尾巴露在外面晃来晃去。他掀开裤腿一瞧——是学府里的老学长,大橘猫。
江楚把半个脑袋冒出桌沿,见杨先生还闭着眼晃头晃脑,便又钻了下去。他把手向橘猫脑袋上伸过去,那橘猫盯着它手脖子往后缩了缩。江楚怕它咬自己,又把手缩了回来,可那橘猫反倒往旁边看了看,然后突然自己贴上来蹭他手了。
南昭卿坐在隔桌了旁边,两条腿一上一下翘着二郎,胳膊也一上一下搁在腿上,一只手里转着一杆没蘸墨的笔,微微偏头垂睑看着撸猫的黎江楚。
江楚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眉梢停滞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低下头去逗猫,而后顺毛的手顿了顿,眼睑上挑再次看着她,“怎么?”
她淡淡笑道:“没怎么,只是没想到,(下巴微扬你会喜欢这种……”
杨先生那边讲完了课,剩下的留给了学生,江楚坐直了身子,把猫拎到了自己腿上,“我看上去像是不喜欢猫的样子么?”
“我不清楚,你有种…让人看不透的感觉,像是对什么都没兴趣,所以……”
江楚被太阳照到眯了眯眼,品着她说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让她有看不透的感觉,他更在意她是否注意过自己。但他也只是不逾矩地笑问道:“是吗?”
她没直接回答,“言语若有冒犯,我说声抱歉。”
“这没关系……”江楚有些诧异,关于她会为此专门抱歉这事儿。他没能从她眼里看出什么,便又挪回视线来挑逗着猫。
昭卿看着他眸带宠溺的流光,轻柔顺着橘猫的绒毛。她想,一个能对狸奴怜爱的人,温柔能差欠到哪去?
昭卿:“看来狸奴很讨你喜。”
江楚:“当然,它们可是狸奴。”
“可若是挠了你咬了你呢?”
江楚揉着猫耳朵的手指停顿一秒,抬起头来看了眼昭卿,唇前掠过一缕风,旋而:“你是…喜欢带着悲观与惨局不期而遇吗?”
“(无由一笑我有么?”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悲观与惨局相遇,总好过带着热忱去相遇吧?至少当悲恸和失望真来了,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江楚眼皮挑起来又塌下去,舌尖顶着牙床徐徐从鼻腔里叹出一息,而后把橘猫抱了起来。猫儿四仰八叉地被他递到了昭卿面前,“总得试试看吧?试过才知道结局不是么?”
可她就坐在那看着他,笑了笑后,用目光回绝了他。她左右腿想上下换个位置好正回身子去,却不小心把手指间的笔转飞了出去。
江楚余光一瞥,眼疾手快抓住了笔,她一样的眼疾手快,只是慢了一步,不小心抓住了江楚的手。
江楚怔了一瞬,看着那握着自己手的葱指,挪了眸子看向她,正好对上了她一样挪过来的目光,两厢一撞,眸光皆是一滞。她率先回神,眉梢微挑,松开了手,胳膊又搁回了膝盖,“抱歉。”
江楚点点头,捋了下头发又摸了摸鼻尖,挪着屁股坐正身子,装作好整以暇似的,盯着桌上的书本将那一列字看了十来遍,才发现一个字也不进脑子。他余光里见她又伸过手来,蜷着手指指稍稍勾了勾。
南昭卿:“(笑笔得还我。”
……
江楚的洁癖算不得病入膏肓也称得上半死不活了,“老学长”在学府里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今儿是头一回被人硬生生绑进了盛满水的木盆,被黎江楚和萧也韫连哄带骗摁着洗了一顿澡。
老学长洗完后,舔了舔自己的毛,带着浑身的水,偷摸走到俩人中间,然后——猛然抖擞身子与脑袋!黎江楚跟萧也韫互相看着彼此满身被水溅了个透的样,无奈一笑。
清荷湖边的闲亭里,几个人围着烧着的茶炉盘坐了一圈,搬了几张木几放在身前,各个上面摊开了一堆瓜子。萧也韫把杯子里的凉茶泼进湖里,又踱着步子坐回到江楚身边。
他俩为洗个猫忙活了一下午,总算是捞着闲坐下来歇会。江楚盘坐的腿中间还窝着一只跟他一样贪睡的橘猫,而他则两眼空空嗑着瓜子,随手把瓜子壳扔进了火里。
他发现穿亭的风正好把火炉青烟往萧也韫那吹,便挪了挪屁股,把他往这边又拉了拉。萧也韫发现,江楚总是能在细枝末节的地方照顾到别人,细腻到像个女人。
“黎兄,咋回事啊?看你这没精神气的样。”一男子掀开下衣坐了过来,瞅了眼快烧开的茶水,也抓了把瓜子用门牙嗑了起来。这人叫何鸪,平日心肠算热,就是有些游手好闲的感觉。
江楚好像耳朵跟着鸟一起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啊,没事。”他只是习惯性放空发呆,偏偏天生白发,两眼一空自带颓气。
“(嘿嘿一笑你看着可不像没事的样子。”何鸪凑近了些,“诶,我听说你跟南姑娘堂课的时候发生了些——”
“何鸪。”萧也韫截断了他话,见他看着自己,扬扬下巴道:“你看看那茶水开了吗?”
何鸪一愣,真往炉子里瞅了一眼,“没开啊萧斋长。”
“那不就对了。”萧也韫笑了笑,而后垂下眼继续盯着手里的书。
何鸪也不傻,脑子多转了一轱辘就明白了轱辘底下压着的话,不再提这事儿,岔开问道:“黎兄来了可是有一阵子了,你总喜欢一个人,我到现在都还没问过你,打哪来的啊?”
江楚仍是放空着眼去抓自己木几上的瓜子,发现抓了个空——已经都被他方才眨巴着嗑完了。他刚要把手收回来,身边的萧也韫两眼盯着书,手却把自己那摞瓜子推给了江楚。江楚倒也不客气,接过来继续嗑,“我啊,我打鸟不下蛋的地方来的。”
萧也韫一边看书一边听江楚说屁话,不自觉翘了嘴角。
何鸪:“黎兄你看,就喜欢说笑。都是一个屋子里睡觉的,随便聊聊嘛,干嘛这么……是吧?”他说着,把桌上一堆瓜子壳也学着江楚扔进了火里,“我就是这泊州人,在最东边,松花城。”
江楚点了点头,“松花城……”松花城在哪跟他有什么关系,松花蛋他到知道怎么吃,“我打东南边来的,偏一些,没什么好说的。”
何鸪听他这话,一摊手,“萧斋长你看,黎兄这人也太不实在了。”
萧也韫抬眼看着他,笑笑又垂了下去,刚准备开口,感觉身后来了人,自己肩膀也被只胳膊轻轻搭上,眼边晃悠着一本书,脑后门传来声音,“给萧斋长,你的书。”
萧也韫把书接了过来,看了眼发现的确是自己的,而且是他前天落在杨先生那的,只是怎么在这人手里?这人叫许言,出了名的碎嘴,被他捕风捉影来的东西经嘴一嚼,可比狗啃过的骨头还干净,吐出来还能开出别的花来。
许言像是知道他想什么一样,在他身边歪坐下来,叹了口气道:“刚从杨老头那回来,挨了他一顿批。说我不学无术,思想懈怠。”
萧也韫斜了他一眼,淡淡道:“杨先生授业解惑,不可这般称呼他老先生。”
“瞧瞧,到底是老头子选的斋长,说话都向着他哈。”许言面带讥笑,“萧斋长,杨先生待你想必视如己出,哪跟我们似的只能挨他臭骂。什么思想懈怠,不学无术,浑浑噩噩,碌碌无为……”
萧也韫扬着嘴角一笑了之,不屑与他争吵。江楚把手里的瓜子壳蹦到火里,瞥都没瞥许言一眼,“你要有本事,也混个斋长当当,杨先生不也就不骂你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