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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更那堪(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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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李湫霖从梦中醒来时,昨夜倚栏而眠的云岫已经不见踪影,唯有白马依然紧贴着自己,一起抵抗着春昼的薄寒。李湫霖料想云岫没有走远,于是走向院中唤醒众人。待将士们收拾好行囊时,云岫也恰从林中归来。众军启程向前行进,李湫霖走在最前,云岫却远远跟在一边,有时还会从视野中消失一阵,但不过多时,便会折回;李湫霖一开始只觉奇怪,后来便也习惯。

这边云岫行动令人捉摸不定,谢少珺倒也没有闲着,只见她小心翼翼地跟队伍内的将士们询问些什么,她本身害羞,可却又偏偏要鼓足勇气跟众人攀谈,模样属实可爱;李湫霖见状,心中只觉好笑,虽不知这丫头片子在做什么,但自己倒也不拦。

转眼已是午间,众人在远郊处寻了一地就地修整。此地被两溪夹在中间,并不宽敞,云岫本想独自一人呆着,却见众人竟然叽叽喳喳散落在他身边坐下;他与众将士既不熟悉,也无意有所攀谈,于是站起身来,默默往前方走去;终于,走到一处空地,屁股刚刚落地,只听又有脚步声靠近,扭头猛地看去,却见李湫霖正朝自己走来,而谢少珺心不在焉地跟在她身边,嘴里一直在小声翁吟着什么。

云岫本能地向边上挪了一挪,李湫霖见状问道:“云少侠,我们在这里用餐,不会打扰到你吧?”

云岫眼神复杂看向李湫霖,略略摇了摇头,看起来像是极度违心地说道:“没事,不打扰。”

李湫霖见云岫一脸别扭的模样,心底暗道:也不知这云岫经历过什么,性子如此孤僻。不过看他比我还小几岁,武功却这般卓绝,这其中的艰辛,多半是我所不能料的。想到此际,又不禁看向谢少珺;只见谢少珺正十分专注地默默念叨着什么,少女此时已经洗去了昨日的血污和狼藉,露出天香之姿,一双眼睛更是纤尘不染,让人看了不由得生出怜爱之情;李湫霖温婉一笑,心中又念:只可惜阿母只给我生了哥哥,却没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妹子;想到母亲,李湫霖眼眉一低,开始黯然神伤起来:若是有这样一个妹妹陪在阿母身旁,她也不至于因为病重时无人照顾而抱疾而亡吧?

李湫霖正在沉思间,忽然,只听谢少珺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啊”地叫了一声,只见她脸上显出懊恼神色,自言自语道:“我又忘了…”

“你忘什么了?”李湫霖问道。

谢少珺脸蛋涨得通红,略显羞赧道:“我,我忘记那个传令兵大哥的名字了…”

“传令兵?你说戴思远呐?”李湫霖道。

谢少珺听罢,猛地点头:“对,对,就是戴思远戴大哥,戴思远,戴思远…”随即又将这个名字反复默念了好几遍。

李湫霖笑道:“你怎么突然问起他的名字来了?”

谢少珺听罢,不禁低下头,手指不停摆弄着衣角,过了一阵,方才小声道:“我,我想问清楚大家的名字,大家都是我的恩人,我回去,回去要跟爹爹说,让他赏大家好东西。”

李湫霖一听,蓦地一愣,这时方才明白今天早上谢少珺原来是在询问自己军中将士姓名,她看向谢少珺,只觉对方心思纯洁,晶莹可爱犹如璞玉,心中更生爱怜之情;她不禁轻轻抚摸谢少珺的小脑袋,柔声道:“妹子,你有这心意,我十分感激。”

谢少珺也不知怎地,她只觉李湫霖仿佛自己从来没有的姐姐一般令她感到倚靠,谢少珺眼中露出几滴泪来,悄声道:“对不起,李姐姐,我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报答大家。我觉得我给大家添太多麻烦了。”

李湫霖见状,心中大感不忍,她温柔笑道:“妹子,你这般懂事,可要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们这些当兵的,本就是为了守护你们而生的,只要你以后活着平安快乐,我们的牺牲便没有白费。你们活得越幸福,我们那些在九泉下的兄弟就会笑得越开心。”

谢少珺听了,心中更加感动,又忍不住靠在李湫霖肩上轻轻啜泣起来;李湫霖心性如铁,见谢少珺如此容易动情,不禁暗觉有趣:她和谢少珺明明都是女子,可性子上却如此不同;谢少珺这两日流的泪,可能比自己这辈子加起来都多;但转念一想,能这样倚靠在别人身上流泪的人或许才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的苦难是有寄托和慰藉的。

谢少珺哭了一阵,弄得两眼通红,李湫霖见状,摸出怀里的一条手帕去溪边清洗,以便为其擦擦眼睛;刚走到远处的溪边蹲下,却听背后有人幽幽说道:“你这样爱管闲事的人,是容易短命的。”

李湫霖光听语气便知道是云岫;她对云岫所言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洗着手帕,也不回头,反而略显无所谓般道:“若是活在一个无情无义的世道里,命再长也没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即便最后为之殒命,也算不枉此生。”

却听云岫冷不丁说道:“只是你这样做,别人却不见得领情。”

李湫霖大方一笑,轻松道:“我做事情一般不管别人怎么想,只愿自己无愧于心。”

云岫听罢,略显黯然道:“你是无愧于心,可你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些死去的家伙们,他们真的也这么想吗?你的家人呢?他们会希望你短命吗?”

李湫霖身子猛地一震,她的眼神凝重起来,手上清洗动作也随之放缓;云岫的话如同寒冰立锥,狠狠地扎痛了她的神经。

云岫见李湫霖久久没有言语,眼中目光复杂,良久,方才说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李湫霖拧干手帕站起,扭身看向云岫,冷笑道:“哦?什么时候开始,你云少侠居然会在乎起别人的想法了?”

李湫霖眼神冷峻,面上怒意显现,云岫却并不躲避,而是直直看着对方,缓缓说道:“我已经说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真的只是想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可以为不认识的人牺牲自己的性命,甚至于不在乎是否身边的人是否满意,关心自己的人是否会伤心?”

李湫霖看着云岫双眼,只觉对方眼神虽然带刺,但又有一股特殊的,极为生涩的坦荡;仔细一想,发觉对方语气确实不似在出言讥讽,反倒像是鼓着极大勇气才问出口;这才放下一些防备,平静反问云岫道:“你为什么要来问我?”

云岫紧紧抿着嘴,两人站定身子,四目交汇,一时间都无言语;四周忽然寂静下来,只剩溪流哗哗婉转,白云从南往北流动,终于,云岫说道:“因为,我没有别人可以去问了。”

李湫霖一听,正欲说些什么,忽然,只见云岫眼里闪过一丝极深的哀戚,只是很快便被往日里的倔强和冷峻所替代--但这哀戚不知怎地,却深深触动着李湫霖;李湫霖蓦然想起昨夜,云岫在熟睡中轻轻念叨“师父”和“娘”的时候,也露出过这样相似的神情,难道这云岫嘴里的“师父”和“娘”,便是他向自己询问的由来吗?

想到这里,李湫霖心中暗道:算了,此人性格古怪,我再怎么猜测,也只怕是自作多情。于是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也比你提到的那些更重要,只是这些东西是什么,对于每个人都不一样。”

云岫一听,追问道:“那对于你呢?”

李湫霖抬头望天,缓缓说道:“自然是这家国山河。”李湫霖一边说着,一边又慢慢看向云岫,“云少侠,这乱世你难道还没活够吗?元人抢我钱财,掳我儿女,视我汉人性命比之猪狗亦有不如;我生这二十几年来,几乎每一日都活在压迫和反抗里,你问我何以情愿为别人豁出性命?只因为我自己经历过苦难,便不希望我的同胞与我一样,活在这暗无天日的世道里;你问我的兄弟们是否心甘情愿,那我反问你,他们若不情愿,又为何要生死不论地追随于我?”

云岫听罢,默然不语。李湫霖见其似有所触,紧接着道:“云少侠,我见你出手狠戾,想必也是见多生离死别之人;我且问你,你可尝与至亲分别之痛?”

云岫双目一闪,李湫霖见状,心知戳中对方心结,于是又道:“既然知道,又可愿他人与你一般,受此分离之痛?”

云岫一听,顿时说道:“自不愿意。”忽然,仿佛想通什么,一时难以言语。在原地立住良久,方才慢慢说道:“原来如此。”

李湫霖见云岫不再多问,便攥着手帕朝原路返回,只见谢少珺远远也朝自己小跑而来,心中一奇,待对方靠近,不禁问道:“你这丫头,怎么这样跑来了?”

谢少珺在李湫霖身前站定,越过她向其身后小心翼翼张望,只见云岫呆在原地,这才轻声说道:“我看那个大哥哥跟着你过去了,他古古怪怪的,我怕他对你不好,就过来看看。”

李湫霖一听,心中大暖,笑道:“没事,那个人也没什么古怪的,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吧。”

谢少珺垂下头,小声嘟囔道:“嗯嗯,那就好…”忽地,她又猛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李湫霖道:“姐姐,我,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我想好了,以后谁要是敢对你不好,你就来告诉我,我,我让我爹,去教训那个人!”

李湫霖噗嗤一笑,只觉眼前少女单纯可爱,她顺口应道:“好啊,那就说好了,要是有人欺负我,你可要替我出头!”

谢少珺却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嗯!姐姐你放心,我不止要找我爹,还要找陈叔叔,陈叔叔也很厉害!他们两个一起,绝对没有人敢欺负你!”

李湫霖原本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听谢少珺说及“陈叔叔”,忽然眉头一皱,但很快放松下来,似随意般问道:“陈叔叔?哪个陈叔叔呀?”

谢少珺没注意到李湫霖眼神变化,只是认真答道:“是我的陈友谅陈叔叔!”

李湫霖听罢,心头如遭雷击:陈友谅!怎么会是陈友谅!如果陈友谅和谢胜早有勾结,那福王一部,将再无起复之望!想到这里,李湫霖心中凉了半截,只觉局面已经不能再糟糕了。

李湫霖强作笑容,又问道:“你爹爹跟你那位陈叔叔关系怎么样?”

谢少珺细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小时候那会儿他们关系很好,陈叔叔经常来家里做客;只是后来,爹爹和陈叔叔都忙了,便见得少了;这段时间却不知怎么,陈叔叔也不在家里吃饭了,总是说完话就走。走的时候脸色阴沉沉的,看了让人害怕。”

李湫霖听罢,心中绝望无比,听谢少珺所言,看来这谢胜和陈友谅,竟然在十几年前便是旧识;有这层关系在,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协助福王?

李湫霖叹了一口气,所幸她自幼便性格坚强,成长至今又久经风浪,李湫霖很快又振作起来:听谢少珺所言,这谢胜与陈友谅最近怕是不和;这点机会,自己必须试上一试;就算不能笼络,至少也不能令其与福王为敌。李湫霖拿定主意,随即道:“少珺妹妹,姐姐跟你说一句话,你千万记住了。”

谢少珺紧紧盯着李湫霖,点头道:“姐姐你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听!”

李湫霖见少女对自己无比信任,温言道:“你想对姐姐好,姐姐心里知道;只是你今天跟姐姐说的话,回去千万不可告诉第二个人—哪怕是你爹爹也不行,你可明白?”

谢少珺好奇问道:“姐姐,这是为什么呀?”

李湫霖故作轻松道:“也没什么,只是这里面有好些复杂的事情,你现在不必知道,我这么说是想保护你,你明白吗?”

谢少珺听罢,失望地点了点头,慢慢应道:“好的。”

李湫霖揉了揉谢少珺的脸蛋,笑道:“诶呀,我的少珺妹妹,我说了,你的心意姐姐都懂,你也不必着急,姐姐若是以后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自然会跟你说,好吗?”

听李湫霖这么说,谢少珺眼睛里亮起光,赶忙说道:“那这么说定了!以后有需要,姐姐你一定要来找我帮忙!”

众人修整好后继续出发,行至夜间,又寻一处野外建营修整;搭好篝火,众人围炉而唱,庆祝一天无事发生;谢少珺今早与众人聊过后,此时已不再如之前一般羞赧,与将士们坐的更近了些,火光照耀少女脸庞,宛如明月一般晶莹光滑;众将士见她相貌娇美,又无半点架子,心中顿生好感,于是打来的各种野味,都先照顾少女吃过,自己才动;谢少珺起先还谦让,见众人实在热情,自己也不再拒绝,慌张吃起来;众人饮酒兴起,她也随之高兴,一双眼睛弯弯,盛满笑意;李湫霖坐在人群之外,见大家如此惬意,自己也觉放松,取出腰间酒壶畅饮起来;隐隐地,听见自己身后的竹林中,好似传来飒飒之声;这声音不像风起,倒如兵器挥舞;她好奇向林中摸去,越往深处,那声音便越清晰,直至行至一块巨石之前,望见一个人影模模糊糊地立于其上,此人不是云岫,又能是谁?

借着皎皎月光,李湫霖见云岫正手执软竹,自顾自忘情挥舞着;他一会儿动似惊鸿,身势清逸缥缈,恍若天上仙人;一会儿又定如松竹,姿态挺拔瞿烁,凝如渊渟岳峙。他手中虽然只握一根软竹,可滚滚剑气却从中四溢,在清冷月色中如刀锋般划破满林新叶,碎绿随之飞舞。

李湫霖倚在一根竹上,一边默默饮酒,一边默默看着云岫舞剑;此际林虚月白,春宇物化,李湫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寂意,忽地,身旁嘀嗒作响,扭头看去,竟是云岫所骑白马又哒哒凑来。李湫霖见状,不禁笑道:“你这家伙,怎么这么粘人呢?”说罢,揉动白马鬃毛。

李湫霖这一语似乎也传到了云岫那里;蓦地,云岫将手中软竹一收,皱眉问道:“是谁?”

李湫霖扶着白马朝云岫走去,云岫见了,淡淡说道:“是你。”

李湫霖仰头道:“是我。”

两人相望一阵,云岫这才从石上跃下,朝李湫霖走去。行至李湫霖身前,云岫平静问道:“你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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