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终局(中)(1 / 2)
“匹夫!这绝对的匹夫!”
地府里传来一阵女人愤怒的骂声。
小鬼们纷纷捂住耳朵,似乎已经熟悉了这恼怒无比的声音。
太平公主指着人间镜,恶狠狠地大骂,“我这天杀的混蛋侄儿!你这小儿怎么把大唐搞成了这样!潼关你都守不住?你小子被夺舍了吧!你这废物!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你……你这会就是鬼呀,”一旁的李旦小声嘟囔道。
虽说李旦这声音不大,但成功引起了太平公主的注意,她那怒不可遏的眼神转移到了李旦的身上,“需要你提醒吗?”
“不好意思,我错了……”
“还不是你,你这个懦夫!把皇位传给了李隆基这臭小子,不然能搞出今天这种局面嘛!”
人间镜中,正是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已然攻破潼关,夺取长安。
“那不是你们俩争的嘛,我都……我当年……我这个皇帝说得上话嘛……”李旦被这一喝,惊得不慎摔倒,他倒也不爬起来,双手一摊,娓娓道出无奈。
“你……”太平刚想再骂,突然死去的回忆开始攻击她,当年睿宗内禅,实则是因为自己和好侄儿李隆基早已剑拔弩张,自则天圣顺皇后女帝临朝以来,女人在朝堂上的话语权逐渐增加,而当年自己正是被称为武后其二,天下间早有自己要代兄自立的传闻。
话说回来,那时当朝七位宰相有四人出自自己门下,掌控中书省,尚书省,可谓风头无二,那大侄儿李隆基虽然是风流年少,一战成名,又身为圣人嫡子,但若论权谋也不过与自己平分秋色。
“唉,也怪……”太平不由得蹙起那柳叶细眉,姣好的面容无奈地露出伤感的神色,“到底是没有他狠辣,若是我当时再无情些,些许鹿死谁手,由未可知。”
见到太平这般颓废的神色,李旦也渐渐缓了过来,他试探性地打量了一下太平的表情,眼睛缓缓上翻又悄悄低头,生怕被发觉,“老……老妹……”
“严肃点!”
“嗷,御妹……啊不,太平……唉你看你,你就这点不好,老这样,咱都做鬼这么多年了,咱们都和解了,还这么严肃。”李旦很是不满的摇了摇头,“能怎么办,之前看到开元盛世,睡着了笑的合不拢嘴的是你,如今,这孩子年事上来了昏了头,把我大唐带入深渊,张口怒骂的也是你,可能怎么样?”
“要是我在,怎能如此!”太平一脸傲气地仰首扭向一边,“大唐,大唐啊……”
“说来说去,那你行你上呀!”李旦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举起酒杯想要一饮而尽。
“对!”
啪,李旦刚刚到嘴边的美酒洒落在地上化作一片虚无。
只见太平猛的一拍他的肩膀,差点把瘦弱的李旦掀翻在地。
“哎哟,你这……”
“你说的太好了,我的皇帝哥哥……”太平坏笑着捏着李旦了脸颊,疼的他嗷嗷直叫,这两个做了几十年富贵鬼的老家伙,依然精气神很足。
“你放开我,”李旦急忙后退两步定了定神,“太好了,我说什么了?”
“我要投胎!这就找那阎王!”
“投胎?”李旦看着太平那自信过头的模样,脸色一下就凝重起来,“你我作为皇室身份尊贵,死后安享往生之地的繁华,现在华丽宫室,珍馐美酒什么没有,你还想投胎?你可知投胎,变没了这尊贵身份,若是人间历了劫难,再回来,不知去了哪层地狱!”
李旦收起了之前荒诞颓废的态度,反倒是严肃里夹杂了些许担忧,他常常头疼自己这个志向远大,奇思妙想的妹妹,可关键时刻却也舍不得她。
只可惜当年自己身体抱恙,虽然知道李隆基这个孩子心思深沉,杀人无情,可却还是寄希望于他,对他谆谆嘱咐,希望可以放过他那位颇有建树的姑母,但那孩子看似清澈的眼神还是欺骗了自己,在郑重点头之后,还是无情地杀死了这个自小聪慧的长公主。
“我管不着了,”太平深沉的语气打断了李旦的回忆,当她抬头看去的那一刻,皎如明月的面颊上,是两行清泪,“我不仅要投胎,我还要投胎到这场天宝之乱前!”
“你疯了!”李旦瞬间抬高了音量,“你不知道鬼魂投胎不可扰乱人间已行之事!”
“不就是神形俱灭!”太平的眼睛殷红,生的一副惹人爱怜的样子,却又如此坚定高傲。
这一刻,李旦似乎才发觉这几十年已经遗忘了这个妹妹是个怎样的女人,她的狠辣,她的谋略,她的大局观,忽然重新如此鲜明的呈现在自己眼前。
他木然了。
他站在那,映衬着太平离开的背影,那一袭轻纱拂肩而过,走向阎王殿。
那高大的青云台阶上,所有小鬼纷纷避让,太平步步掷地有声,缓缓向那殿门靠近。
阎王正端坐在中堂宝座,他早有预感。
“阎王!”
太平走入了殿内,高耸的穹顶下,八开扇十余丈高的大门前,一个六尺女子与身躯庞大的阎王正对殿前。
“太平,何事聒噪?”
“我要投胎。”
“你可知投胎之后果。”
“我要投胎,我要投胎到天宝之乱前!”
阎王没有接话,他忽然认真起来,看着面前这个脆弱的凡人,凡人里脆弱的女人。
“我要投胎到天宝之乱前。”
太平又重复了一句。
“鬼魂超世轮回,如若死亡,神形俱灭,永世不得轮回。”
阎王沉重而沧桑的声音响彻大殿而太平这几乎于自裁的要求早就引来了无数鬼魂的聚集,大殿外,所有人都在看着面前这个口出狂言的女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的蛮壮如牛,有的甚至力比巨象,可他们万万想不到,数千年了,这第一个向阎王提出超世轮回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极为弱小的人。
“我要,投胎,投胎到,天宝之乱前!”
这一次,太平一字一句,郑重至极。她盯着巨大的阎王,眼神里是半个大唐。
是整个盛唐!
忽然间,大殿内爆发出一阵金光,直冲云霄,刺眼的光芒下,所有长期生活在昏暗地狱的小鬼都纷纷闭上双眼。
待这阵刺眼光芒消散之后他们缓缓张开双眼,可大殿前只剩下,威严庞大的阎王。
而阎王正抬首向空中看去。
那是窥探凡界的人间镜。
而人间镜前,一位虚弱的贵族女子缓缓睁开双眼……
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
“醒啦,思思醒啦!我的好姑娘!”苍老的男人喜极而泣,顾不得他华丽的丝绸长袍,紧紧抱着面前这个刚刚睁开双眼的年轻女孩。
“匹夫!”
一声浑厚有力的大喊,看似虚弱消瘦的女孩一脚把男人踹到了床下,顺便往外滚了两圈,她惊恐万分地腾地坐起来,那双精致明眸直勾勾地盯着摔倒在地的男人。
“大侄子?”那女子惊讶地自言自语道,她抬头看去,床边围满了穿着华丽的官员贵胄,两侧的太监立马冲上前把摔倒在地的老人搀扶起来,不仅仅是她自己惊讶,在场所有人都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她。
女子缓缓看向一旁的铜镜,那陌生的,但同样美艳动人的脸庞,若如此真实。
她不由得举起手来触摸着自己光滑的肌肤,神情中满是激动与惶恐。
我是太平公主,我现在慌得一批……
就在刚刚,自己话音刚落,一阵闪瞎双眼的金光突然从脚下升起,一瞬间,太平便失去了意识,她只能感觉到自己轻飘飘的身体不断上升可很快在半空中,一切就如同蒸发了一般。
阎王满足了我的愿望?
太平大口喘着粗气,这副看似不过十五六岁的身体确确实实带着久违温热的体温。
我真的投胎了?
可是!
“李隆基这个匹夫怎么还抱我!”太平立马皱起眉,“他刚刚喊什么?姑娘?”
我是谁!
阎王你还没问我,想投胎到哪呐!
虽然心中叫骂,可太平立马平复了心情,她看着老人被缓缓搀扶起来,虽然疼痛却依旧热泪盈眶。
当他正对着自己的那一刻,太平彻底确认了这绝对不是梦或者什么幻像。
虽然这个老人年事已高,但这张脸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曾经送自己上路的好大侄儿,李隆基!
“思思,叫父皇担心死了!”李隆基顾不得旁人的搀扶,立马又走到床边,他现在的样子稍显滑稽,衣冠不整,帽冠也掉在了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这般景象……
太平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和思绪回归正常,她的双手不由得颤抖,好像是对自己情绪最困难的克制。
没想到前世的死对头,如今居然成了……
自己的亲爹……
“思思,你是不是缓过来了,劲这么大。”
“父皇,这些日难受死了……呜呜……”太平顿时泪眼婆娑,瘫软无力地扑在李隆基的怀里,那泣涕涟涟可谓是梨花带雨,换做谁人也都一定是心疼不已。
然而这哪里是常人可以做到的,突然掉入如此境遇,面对着垂垂老矣的死敌,而自己套用着她人的身份,却仅仅转眼功夫便缓解了情绪,适应了环境。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自然转圜,若为天成。
一听这话,李隆基更是揪心难受,轻轻抚摸着太平的额头,“怀思真是受苦了,这药到底是有用的,你们看刚刚怀思给我那脚,踢的叫一个有力!”
见李隆基欣喜,一旁的大臣和宗室也纷纷附和大笑起来。
一边说着怀思公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边说着怀思公主能转危为安必定是圣人日夜祈祷感动上苍。
“快来人,让孙御医来再开点药来。”李隆基高兴地招了招手,一旁的太监立马将温热的汤羹递过来,“怀思,来,这是上好的轻补汤,快,爹爹喂你。”
“嗯嗯,谢父皇,”太平撒娇般地抿起嘴唇,稍稍伸过前额,这作态像极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不,这就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可恶,屈尊这匹夫之下!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太平心中暗骂,却丝毫不动声色,她内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此刻起,自己便是李隆基的小女儿,李怀思。
但我还是你的大姑妈!
怀思柔弱迷离的双眸里,正指着李隆基鼻子喊道。
“额……额圣人……”
李隆基正喂着怀思,身后一位地位极高的近臣向前禀告。
“何事啊?”李隆基没有看向他,此刻他压根管不着别的,这自己最在乎的小女儿转危为安,才是他最为激动的。
“圣人,刚刚那位孙太医,您说他所制之药毫无用处,办事不利,当斩……”
“啊?朕有说过?”李隆基稍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快,去追,朕的意思是孙太医所制之药可谓妙手回春,大功一件,当赏!”
“额……额,唯!”那近臣反应很快立马摆出一副阿谀之态,“圣人英明!”
李怀思悄悄向那近臣瞟去,不看也就算了,一看便是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这贼眉鼠眼,尖酸刻薄之像,他不就是那个祸国殃民的宠臣杨国忠嘛,再往旁边一看,一位身着华服,金翎羽饰的美人,虽年纪稍长,但却依旧光彩照人,花容月貌。
那一定是贵妃杨玉环,李怀思心中又开始打起了小算盘,她嘴上配合着李隆基小口喝着汤羹,脑子里早就开始琢磨起来。
李隆基身边的人各个不可小觑,而最左侧看似最不起眼的一位独眼黑袍武师,没有猜错的话,应当就是天下司警不良人之首,皇帝暗卫,不良帅成玉。
忽然李怀思青眉微皱,低眉垂泪,本就因为抱恙而泛白的面色越发凄冷,她抬手缓缓推开那小碗,示意李隆基,自己不想再喝,便又躺回床上。
“怎么了思思,不好喝吗?要不要爹爹给你再换个口味?”李隆基担忧地给李怀思招起被子,轻轻抚着被子边缘,确认没有漏风的地方。
“不是的,父皇,怀思累了,想吃了药一个人静静。”李怀思嗫嚅着嘴唇,小声地说着。
这一声娇嗔,老李头瞬间绷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孙太耸呢?赶紧让他熬药,然后给我的乖女儿服用!”
“唯!奴才这就命人前去再催,”一旁的大太监高力士时时刻刻偷偷瞄着李隆基的眼色,李隆基话音刚落,他立即挥手示意下人行动。
“思思啊,父皇这就命他们都下去。”
“父皇,思思累了,你也,”李怀思轻轻扭过头去,“下去叭。”
“好,行行,这就走,朕立马走!”李隆基如同得到什么命令似的,大手一挥,手下人和侍从立马纷纷走出殿门,他不舍而担忧地看了看侧卧的李怀思,也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
待众人离去,两边的侍女缓缓放下床帘,关上了殿门。
一切似乎又平静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隔着床帘只能看见一个侧身躺卧的淡影。
突然,那身影不疾不徐地坐了起来。
李怀思正对着墙壁。
盘坐在床上。
她那柔和虚弱的眼神立马闪现出犀利的光,那如瓣带露的嘴唇轻轻上扬。
“公主殿下,孙太医送药来了,”床帘外,侍女小声地传话道。
“让他进来吧,”李怀思微微侧首看向身后,“还请孙太医把药送上来!”
惶恐、不安、心悸,孙太耸连端盘子的手都在颤抖,惹得盘子都开始共振,他那微微发福的肚皮上已经浸润出汗水,透过官服。
“唯!”听到了怀思公主的宣唤,他一点不敢怠慢,立马将这熬好的汤药递到近前的侍女面前。
“不必假手他人,”说着李怀思已经轻轻拨开了床帘,孙太耸下意识地抬眼看去,那清澈不带艳俗的脸庞如梨花照水,两轮明眸顾盼神飞,一时间他竟愣在原地。
“孙大人何故这般凝视?”
李怀思故作疑惑地问道,孙太耸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冒犯,急忙跪地,“公主恕罪,罪臣从未见过您这般貌若天仙之女子,因而观……之观之入神,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罪臣该死!”
李怀思见他那颤抖不已,蜷缩一团的样子,心中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明面上依旧保持着端庄,虽然此刻太平转世,如今的李怀思已经身体痊愈,可她还是耷拉着眼睛,微微蹙着眉毛,一副孱弱无力的样子。
“孙太医不必如此,快请起,”李怀思拖着虚弱的长音,随即看向左右侍女,“你们先下去吧。”
“可殿下,您一个人……”
“没事,孙太医是我的救人恩人,还要担心他吗?”李怀思没等侍女说完,便还是执意屏退了她们。
“公主殿下如此信任,臣感激万分!”孙太耸眼看着两边的侍女缓缓小步离去,立马又磕上两个头。
他这作态虽然夸张,但是在如此官场之中却十分好用,官员也是人,人都有徐徐贪慕之心,他人夸张的恭维看似滑稽,但对于许多位高权重的官员却十分受用。
可此刻的李怀思只是微微笑了笑,这般作态在她这里如同毫无心机的儿戏,上辈子身处权力漩涡中数十载,早已练就了难以窥视的城府,孙太耸这种官场投机家不免有些太过幼稚。
可幼稚却也好用。
现在抬眼四顾,朝廷之中派系林立,看似歌舞升平一片祥和,实则已经波云诡谲,暗流涌动,此刻每一个好用的棋子都应该尽力收入囊中。
时间毕竟已然不多了。
“不必感激我,孙大人应当是我感激你呀。”李怀思走下床榻,小步走向一旁的梳妆台前。
她背对着孙太耸,可却能从梳妆镜中看清楚他的一举一动。
这被过去的身子就是对孙太耸的考验,然而那铜镜中,孙太耸一直长跪不起,毫无抬头窥视的意思。
见他如此,李怀思才算基本满意,培养一个足够忠诚足够有用的棋子是需要找到良好胚子的。
若孙太耸只要稍稍抬头瞟视,那便决然会被李怀思立即否定。
但这一刻,李怀思看见了此人的内心,一个懦弱小心,投机而且有原则的小官。
他需要一个贵人,他能为一个贵人所用。
而这个贵人,就是我太平,我李怀思。
“只是……世事难料……”李怀思转向孙太耸,向前微微倾身,伸出手指点着孙太耸的下巴让他抬起头,“你与结发之妻携手二十载,过的怎么样?”
孙太耸吃力地用手指抬高自己的身体,头努力跟随着李怀思上扬的手指不断抬高,哪怕跪着的姿势非常吃力,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回,回殿下,臣与糟糠之妻还算和睦,兜兜转转一同生活确有二十载。”
“嗯,”李怀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孙太耸,“对了,刚刚吃的药好像没什么用,但是听说父皇要斩你,我不想你死……所以……”
“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呐!罪臣……罪臣我……没齿难忘啊!”还不用李怀思点明,孙太耸立马又连连磕起头来,这熟练的把式让李怀思都有点忍俊不禁。
“快起来,孙大人,我哪里需要你这般卑微,我呀只是想和孙大人交个朋友罢了。”
孙太耸颤抖地缓缓抬起头,面露忧惧之色地张开嘴,“交个朋友?”
“不可以吗?”
“臣不敢!臣与殿下能相识结交,实乃今生之大幸!臣惶恐!臣跪谢殿下!”孙太耸立马又磕了几个响头,连连不止,直到李怀思示意他起身,孙太耸才费力地站起来。
“既然是友,我又救了你一命,不知孙大人如何谢我?”李怀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微微一呡。
“您若有什么需要,臣能做的一定照办,万死不辞!”
“我身体不好,一直需要喝药,且四肢无力,病体虚弱,不知孙大人是不是要在病册上载明?”
这简单的一问,孙太耸立马理解了李怀思的意思,急忙拱手,提高了音量,怕是殿外也能听见,“臣观殿下脉象,有紊乱无绪之态,再观您面色苍白,双眸无神,恐顽疾未除,仍需用药,且日久难消,需臣长期观察才可。”
“有劳孙太医了,我居然病深至此,唉,”李怀思露出忧伤惆怅之色,“孙太医先下去吧,我病体难安,需要静养。”
“唯,臣告退!”
“对了,”李怀思又压低了声音,孙太耸那刚刚准备走向大门的身体僵直在原地。
“殿下还有何事交代?”孙太耸躬着腰,撅着屁股扭过头压低声音问道。
“若之后还有需要你帮助,真当万死不辞?”
“定当万死不辞!”孙太耸举起一只手紧紧握拳,以示决心。
“过来。”
李怀思还未说完,孙太耸便大步向前走到一侧恭听。
而李怀思只是对着他耳语几句,似是一些交待。
“万死不辞!”孙太耸听罢又是恭敬行礼。
孙太耸说的很是决绝,李怀思见他装的这般真诚,也不想再多问,便笑了笑,拂袖抬手让他离去。
“谢,殿下!”说罢孙太耸大步离开了寝宫。
李怀思缓缓站起身,这一刻她终于可以好好看看自己这副身体,她没有让侍女们进来,而是兀自关上了殿门。
昏黄的阳光洒落,日头西斜,正是百无聊赖之际。
李怀思紧紧握拳,她回忆着过去,“当年我师从天下第一剑裴尚,这身手就算放在如今也算矫健吧?”
说罢,她踏步向前,凌空飞跃,在这不算宽敞的中堂,完成了一个漂亮的空翻,旋即灵巧落地,干净利落,在这毛毯之上甚至几乎没有丝毫声响。
“看来身体已经无恙,”李怀思轻蔑一笑,眼神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强大气息,“这一次,挡在我前面的,一个不留!”
夕阳渐沉,天光至暗,大明宫内灯火阑珊,凤阳阁上,女眷稀疏,林木枝干摇曳,晚膳过后,唯有百无聊赖。
李怀思静坐茶几之旁,拿起剪刀对着几身暗色衣物一阵裁剪,把多余的冗长部分去掉,将水袖卷起打结,竟生生制出一件玄色紧身短袍。
她利索地穿上这身夜行袍,又拿起一张黑帕蒙住口鼻,伸展伸展自己的四肢,旋即走到铜镜旁,大量着镜子里纤细干练的身体。
“帅,”她似乎沉浸在自己这身行头之中,兀自点了点头。
而后赶紧清了清嗓子,低声道“玉奴……”
听到呼唤,殿外的侍女立即推门而入。
“公主殿下……”
“今日十分疲惫你们下去吧,我听不得嘈杂,要歇息了。”
“唯,奴婢这就屏退左右。”说罢,玉奴缓缓合上叶门,她的影子窸窣,缓缓退出视线。
正见得此,李怀思一把掀开被子,她早已扎起发束,用发冠固定,清冷的月光撒下,只见得一双锐利的眼,一袭玄袍,轻盈脚步声中,唯能看见灵动的倩影消失在高阁月华之下。
瑞兽飞檐,鱼鳞瓦片,凤阳阁上一片寂静,忽的一阵冷风吹过,李怀思跃上屋顶,动作轻巧,几乎毫无声音。
“龙图阁,在北,太极殿,三百步……”李怀思口中暗暗计算着距离,她看向不远处皇帝所居的太极殿,而那太极殿中,宝藏天下兵马與图的,便是龙图阁。
说着,李怀思便是借力助跑,又是一个轻盈的跳跃,便跨过这寂静的夜色,跃上另一个阁楼,她又故技重施,快步前进,伴随着夜莺唏嘘悲啼,一路在宫墙穹顶之上跨越闪转,避开轮番值守的十二卫士兵,随着又一次的奋力攀登,终于跨过高墙,进入了这最为戍卫森严的太极宫。
大唐隆盛百年,关中之地兴旺发达,这作为天下中枢的太极宫更加是华贵非凡。
脚下龙首原,要扼京畿,俯瞰朱雀大街,总览长安,座观天下,原上玄武门,诚为当年太宗皇帝龙兴证道之所。玉龙华章左右相仪,高耸陡峭譬若天险,旧日武周则天,女帝临朝。
站在着玄武宫门之上,李怀思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但却也有种无法描述的悸动,她似乎感到心中埋下的出无法抑制的种子,不断野蛮生长,用毫无缘由的欲望滋生君临天下的狂妄。
“时光飞逝,光景不再……”李怀思感触万分,她忽然想到,当年,也是在这里,自己与李隆基振臂一呼,策动左右羽林,兵出玄武,发动唐隆政变,一战定鼎天下诛杀韦后,自那时起,睿宗还朝,而她也走上权力巅峰,以长公主之身份出凤阳阁入武德殿,手握乾坤,掌握中书门下,万人朝贺,不是天子胜似天子……
“只可惜,那时我怎么没看出李隆基这小子这么狠,他明明够狠的,”李怀思轻轻抚摸着饶有岁月痕迹的墙垣,“那时上官婉儿多美,一点朱红梅花妆,引多少男子倾倒,可李隆基不在乎,甚至摸都没摸一下,看都没看一眼,就……呵呵,就杀了,我看低了他。”
她走过了昏暗的箭楼,沿着木梯走下门廊,回忆如同隐泉,此刻汩汩而出。
“往事不可……追,”她没再多想,眼前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龙图阁,龙图阁……龙图阁在……”李怀思跟随着记忆不断往前,这里虽然她没有来过几次,但是却早已烂熟于心,虽然刚刚进入这副身体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可她却依然能集中精力,努力把这皇家禁地的走向变化一一呈现在脑海里。
然而她刚刚再一次隐没在某一个拐角之中时,那跟随她多时的身影终于显现。
李怀思背后那人似乎也有着极为绝妙的轻功,一步便跨过楼宇紧紧跟随着李怀思的脚步。
而他们,停在了这威严肃穆的大门前。
那人躲在暗处,悄悄观察着。
李怀思缓缓走上前,此刻毫不躲闪,门前守卫的士兵立马警觉起来,手持陌刀,向前数步。
“何人!深夜行进,意图为何?”
李怀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向前,她一边走一边解下腰间悬挂的金链,一圈圈缠绕在拳头上。
气氛可谓降至冰点,士卒已经弓腰向前,做好扑杀式,而他们的警告却并未停止。
“不可再前!”
一个惊堂步,伴着士卒最后的警告,李怀思几乎一瞬间冲到其中一名士兵的面前,身若轻燕侧滑躲过陌刀刺击,短短片刻,眨眼功夫,她便已经跃到士兵身前。
“这……”只在士卒惊讶的一瞬,她缠绕金器的拳头正中面门,没有盔甲保护,包金的拳头直直砸入脸中,那士兵即刻昏死应声倒地。
然而李怀思丝毫没有迟钝,她揣测另一个士兵已然持陌刀横扫而来,立马转身躲在倒下士兵身后,轻轻托起,保持其身体不倒,另外一个士兵虽然惊恐以刀横扫而来,可只见同袍在前立马收力,反而站立不已,身体倾斜。
李怀思即刻抓住机会,一把握住那士卒没法抓牢的陌刀长柄,借力扑向前,又是重重的一拳。
她缓缓屈膝落地,两个士兵已经横倒身后。
“先睡一晚吧,”李怀思轻轻拍了拍双手,掸去泥灰,便立马推开龙图阁大门,随后又蹑手蹑脚地四下观察左右,确定暂时没人发觉,走到那昏死的士兵旁,费力地拖了起来。
然而她一用力,却几乎被那身体拉倒,接着便是一个踉跄。
“服了,我大唐的士兵当真……当真个个身强体壮,”她紧咬着牙,双手紧紧拉着士兵的肘窝,费了大力,终于把两人拖进了龙图阁大门中。
大门内漆黑一片,四下看去只有周遭几束微弱的烛光,这龙图阁内藏书量甚巨,大量的战略图册,地方志记还有几乎大唐全境的军队部署與图,因此烛火距离书架很远,再往深处走走便很难看清。
李怀思随手拿起一束烛台便向藏书深处走去。
“十五道地方志,”李怀思将烛火靠近书椟木牌,这一整列的藏书都是有关于大唐天下十五道地方历史人文故事的记录,见不是战略文书记录,她便继续向内走去。
“边军防务志……”李怀思似乎看到了想要找的东西,立马仔细端详起整排书脊,“平卢军志……朔方军志……这……河西军志……”
她四下看了看又走向对向的书架,“京畿道防务志……对!”她立马在几本书中翻阅起来,直到看见一本折叠的與图。
见到这本不太一样的折叠與图,李怀思小心翼翼地把烛台放在地上,借着烛台的光,她一点点打开與图,将它铺平在地面上。
那张神秘的地图完整的展现在她面前,这是整个关中之地潼关以西大唐京畿重地军队戍卫布防的全图。
“大事皆托于此……”看着面前这份分量极重的图纸她不禁感慨万分,心中早有的谋算,在此刻胜数也多了几分。
“我还不知,内宫女眷之中还有这等身手。”
身后传来一阵轻蔑,李怀思顿时脊背发凉,循着这声音她立刻撤步回身,仅在转身之际便收起與图放在身后。
而那悄悄相随之人此刻也终于露面。
他戴着朴素的斗笠,身穿银光轻甲,外罩玄色衣袍,而他的脸上还戴着一副银制的全脸面具,仅仅从面具之下能看见他一只受伤的眼。
成玉!
这个名字立马闪过李怀思的脑海,那个独眼的阴郁之相实在印象深刻。
她深知这位不良帅的身手。哪怕自己当年中计,被六位金吾卫五品高手围困,才最终力竭被擒,但曾在地府人间镜中观察这不良帅的身手,似乎也不亚于自己。
“从大明宫到太极宫,你居然能躲过这么多内卫近侍,你的轻功了得啊,”成玉怀中抱剑,一副轻松作态,不知如何一阵微风拂过,竟吹得烛焰昏黄,摇曳跳跃。
李怀思一言不发她只是紧紧捏着手中的與图,直直看着面前这个气场沉郁的对手。
“长安殿?仙居殿?还是……凤阳阁?敢问阁下是哪位娘娘?还是……什么宫女刺客……”成玉的声音越发低沉,他那锐利的眼神里折射出随时出手的气势。
一时间似乎时间突然凝固,李怀思缓缓将與图藏入衣怀之中。
“只好我动手吗?”
似乎是成玉最后的通牒,然而正是这最为疏忽的一瞬,李怀思突而发力,一脚蹬上侧面的书架,凌空一跃便想从成玉身旁穿过。
然而虽然疏忽丝毫,但成玉立即跟上,单手持剑猛的甩出剑鞘,别看那剑鞘虽然无刃,但精铁打造,重量非凡,再加上成玉甩剑之力,那剑鞘如同一支利箭直插李怀思而去。
哪怕轻功再高,这闪转腾挪之际也极难躲闪,李怀思只得一把抓住书架紧紧攀上,那剑鞘才算稍稍从她面前划过,直直地钉在书架木椟之上,这样的气力让李怀思不由得冒出冷汗。
可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成早已遁剑前刺,现在她攀在书架之上,借力书架,再想躲开实在困难,然而忽然灵机一动,李怀思右手握拳对剑而去。
铛!一声,缠绕手上的金器和剑刃相碰爆发出清脆的响声,这致命一剑竟被此等方式巧妙化解。
李怀思背靠书架,自然借力,而成玉无法化力,被只得后退数步才重新找回平衡。
趁此间隙机会,李怀思立马跳下,她丝毫没有犹豫,直向着大门跑去,双臂环抱,一步跃出门外。
“反应竟如此迅速!”见李怀思如此身手,成玉也不再试探她,立即持剑紧紧追上。
这一刻,安静平寂的宫墙之上,清冷皎白的月光之下,两道黑影追逐死斗,在太极宫与大明宫交界之地,成玉不断挥剑,剑剑杀招毫不给李怀思丝毫喘息机会。
可此刻的李怀思一无利器二无板盾,面对成玉咄咄逼人的招式只能被动躲闪,闪转腾挪之间,她还需不断搜寻阴暗小道,如若不能及时脱身,怕是难逃此难。
但到底是曾经天下第一剑裴尚唯一的女弟子,哪怕这具身体并非自己所有,可她却还是尽量化解成玉的攻势,此时她也只想尽快拉开距离,甩掉成玉。
成玉心中也大犯嘀咕,数十年来他见过高手无数,天下之中,四品武官高手连自己在内也就四人,若加上羽林大将军高仙芝,和那洛阳蝴蝶剑裴观,也才寥寥数人,怎么皇城大内之中还藏着这般身手的女子。
可正当成玉疑惑不解分心之际。两人追逐已经很远,虽然那黑影身材明显是女子,然而速度却丝毫不逊色于成玉。
眼见又是拐角,他不敢丝毫缓下,刹那之间,只见得李怀思那轻盈的身体已经消失在墙角处,成玉急忙大踏步冲上前。
转角不过片刻,可在武功化境之人眼里却是居高临下的绝机,稍有不慎或者些许走神,两人之间便是天高水长。
正当成玉视线穿过这昏暗折角转向拐廊另一边时,眼前忽的飞来一阵沙石。
不由他多想,立即挥剑全数挡开。
“休走!”成玉恼怒大喝,然而只是这片刻的停步,那行动迅速的黑影已然趁着夜色在那拐廊的尽头消失不见。
成玉急忙向着李怀思消失之处猛地冲去,可最后能看见的只有宫墙下寂静无声的后宫女眷宫殿。
“来人!来人!”成玉愤怒地摔下面具,那凸起的青筋是愤怒与羞愧这一刻,也是第一次,输给了一个不知身份的女子。
忽然他心中一阵恍悟,再回想起来,那躲避的身姿,那灵巧的步伐,太像了,太像了,他的嘴唇颤抖,“洛阳……裴家?可……可不可能是裴观……”
可那又太过了离奇,无论怎么看,这身影都是一个女子,裴观虽清瘦但七尺之躯差距太大,所以,也不可能……亦或是说,这裴家不会还有传人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