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枝枒（1 / 1）

我至今仍有这样的一个感觉，那就是过去的天空总比现在的蓝——这恐怕是过去只能存在于我的回忆里的缘故。

回忆是人类拥有的一个很神奇的能力，它本身就具有文学的特质。它把不重要的东西略过去，再把值得铭记的产物高清处理，突出强调，使得我们人生角落的每一帧的画面中心都那样明确，让我们在脑子里倒腾那本名为“过去”的相册时，总是能够感受比日常的生活中更为强烈的悲痛或是欣喜。

我有一个不大的卧室，卧室里有一棵巴西木和一张单人床，床脚安置了一张书桌，书桌的旁边就是窗台，因为住在顶楼的缘故，我每天从床上爬起来的第一眼就能看见窗外的天色，我印象里没有那一天是阴云密布的。但也不可能说网课时每一天都是绝对晴朗，不过我觉得，晴朗的日子至少占了三分之二吧。

我选择加入了许含琪的网课晚自习小组，其名为：贵在坚持。这个名字起的相对中肯，网课期间真正考验学生的地方恐怕就在于自律。但对于我来讲，每天自愿陪三个女生连视频上晚自习其实真的不是一个多么令人觉得难以坚持的事情。网课的时候，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独生子们都被封锁在家里，根本就没有机会可以看见同年龄段的异性。每天晚上能和三个女孩在一起上晚自习上到十点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苦差，反而像是一种奖励。

说到这里，我想回忆一下我的初中生活，请读者们原谅我总是在讲故事时在各种各样的回忆里跳来跳去，但只有从过去里汲取养分，我们才有能力走向未来，未知过去之事，也难以解释我的现在。

我初中时喜欢过一个女孩，当时真的是喜欢得不得了，我上课下课都喜欢看着她，有时甚至把女孩盯得发毛。在这样的细致的观察下，我现在还记得她的一些小习惯：她下课后喜欢把眼镜放在桌子的侧面边缘，把书包放在地上，对了，她还很会画画，属于有天赋的那种。我们初中临近毕业时的侧面的黑板的黑板报就是她画的，还让我在上边题了字：中考倒计时，用蹩脚的毛笔书法所作。

她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还用水彩画过《你的名字》的电影海报。但不知为何，直到毕业，她都没有画上男女主的脸。

我清楚我不是那个能够陪在她身边的人。

我不敢去和她谈话，但目光又不愿离开她，我没法与她交际却又不愿意去交际别的女孩。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像是你的世界里面只有这个女孩，她在你的世界里走来走去，却永远听不见你的声音。这种感觉痛苦而享受，仿佛是一首关于苦难的崇高颂歌。

当我加入到了这个网课小组的时候，我似乎开始渴望那一种——再次体验初中的那份情感的可能。荒诞的是，在人与人每天都能面对面交流平常日子，我是不会想要再拥有这样的可能的。这似乎是一个畸形的现象，而畸形的现象的产生总是源于某种非正常的社会状态。

既然是晚自习，那么我不可能就只为了看小姑娘而像一个痴汉一样傻坐着，但我又不太清楚在我九点左右时把所有的功课应付完以后有什么办法给自己找点事干。于是我开始花时间记笔记。

是的，我以前是不记笔记的，至少我从来都不会记物理笔记和数学笔记。在我以前看来这类学科没有什么可以记笔记的必要。数学物理的公式读两遍就可以背下来，书里的知识看几遍也能理解，更无需一字不漏地背诵。记在笔记本上的东西其实书里面都有，书里的字还要比我笔记里的字迹工整得多。

记笔记起初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办法。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记笔记对学习大有裨益，它的重点不在于重复的记载使写笔记的人熟悉内容，而是在记笔记的时候人会不由自主的学会整理思路，重要的其实是整理思路的那个过程。

每当我记一会笔记，我就会抬头看一眼钉钉视频会议中的四宫格。

我为了看起来显得瘦一点，调节了卧室的灯光，自上而下打的白光使我的脸看起来瘦削了许多，当然，也显得更白了。

朱梓涵不露脸，摄像头总是到她的领口那里，她有点胖，每天在上晚自习的时候总是喜欢鼓捣些手工，有的时候她忘记关麦，麦克风里就会传来她“咔嚓咔嚓”的剪纸声。

刘子妁的摄像头总是会转向台灯，或者是一个冰红茶的瓶子。

只有许含琪，她总是像上课时那样规规矩矩的摆正摄像头对着脸。我打赌她也调整了灯光或者是别的什么，她比以前看上去更漂亮了。

所以我看视频会议其实就是在看许涵棋。

那个时候的日子是枯萎的，黑白的。我们要承认我们这一代的绝大多数人没有那种太高的精神追求，我们的意志不太容易挺过这种社交的寒冬，在那段日子里，许含琪就像是一颗流星，每晚六点半准时出现在我的目光里，就像一颗流星跃入繁忙的事物之中，闪耀了所有色彩。

那个时候，我开始觉得初中的我从没远去，我的世界里大概又会有一个跑来跑去的女孩了。是我怀念的那种感觉。

这份情感对我而言永远是奇妙的，它不寻求某个美好的结果，它只是存在，便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所有面貌。

我看着春天一点一点的覆盖隆冬，青色的枝枒从树干中抽出来。

树干是枝枒所有的养分的来源，它粗壮而丑陋，有的甚至扭曲而干瘪。可所有的能够开满花朵的美丽枝条都是从中发出的，那么是不是也是在说：无论你有什么样的不堪的过去，只要你保留它，接纳它，你总会有一天会等来春天，然后自然的从你的过去里抽出探向未来的枝枒？

这其中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对许含琪后来的那种情感其实是我对内心欺骗的结果，我始终对此心怀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