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玘灌(1 / 2)
玘灌
宝和殿里医官随侍,军报频传,茶案上的景天细密,窗格间投下花鸟的浅影,洪元公靠在榻上,逐一浏览上呈的奏章,他虽带着毒伤病症,却密切关注着战局,不曾歇断。
那日他得知季庆竟忤逆他的旨,惊愕之余他有些震怒———本以为季庆只是懦弱,不曾想他竟会抗旨不遵、自作主张;他没想到玘灌能从楠国逃出来,玘灌回城后,调军部署,局势终于有所扭转,但仍不敌楠国铁骑压境,之后收到陈道正呈上的玘灌草拟的求和信,他按了玺,八百里加急急送往楠,又加派使臣赴楠讲和,终于使楠国退了兵。
今晨楠军退兵的消息传来,他长吁了口气。
这时石六走进殿来,行了礼,来到塌边,在洪元耳边说道:“大王,继阳君求见。”
洪元听闻,略一抬手:“传。”
玘灌步入殿来,只见季庆和五公子皎皓正一同侍立在洪元身旁,宝和宫里新来的内臣不识玘灌,便看向洪元,随行的洪络与赵佚道:“这是四公子继阳君,还不快拜?”内臣这才向玘灌见了个礼。
玘灌上前拜下:“臣拜见大王。”他伏在地上,感到洪元在打量他,细细地,审视地,疏离而漠然。他无心多思,只觉得疲惫,洪元如何待他已无关紧要,他只想好好地歇一歇。
不知过了多久,洪元终于道了声:“坐吧。”
玘灌提起衣袍缓缓起身,余光到处,望见了洪元公———父王苍老了,也瘦了,一件鹿角棕龙纹长袍松松地架在身上,腰间的龙纹玉带也不复从前紧实。玘灌本想问一声安,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成了:“大王,太子私扣虎符,截断北上军报,使我军受制于敌,城池被割,折兵二十万。请大王惩处太子,以平民愤!”话语间带着三分杀意,五分生疏,更多的是凉薄。他自己也略略一惊。
太子季庆闻言,忙伏地跪下,皎皓也紧随其后。一阵令人战栗的沉静。
“灌儿,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啊,”洪元缓缓说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太子?”
轮到玘灌沉默了,他想了想,正要回答,却听远远地有钟声传来,洪元问石六:“这是什么声音?”
石六道:“回大王,今日是长公子的头七……该出殡了。”
洪元公眉间一颤,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惨白的面孔来———那青年人穿着桔梗色的半旧的厚厚的夹袄,瘦削的面庞因痛苦和惊惶而紧绷,额上青筋凸起,他用孱弱的身躯挡在他身前,自己却被毒蛇咬噬,受了重伤。
是两个月前,冬祭长陵后,返程途中,他率众往围场行猎,
哪知隆冬时节,竟遇了毒蛇。坐骑受了惊吓腾地立起,将洪元翻下了马,他重重地落在地上,眼见着那条紫褐发黑的大蛇咬向自己,随行的梨治迅速抽刀斩向毒蛇,又毫不犹豫地为他吮去毒液。梨治常年禁足于寝宫,此番是为象宜公十周年祭,梨治又曾得宠于象宜,洪元才允他随行祭拜。顷刻间,梨治已面色发青,嘴唇发紫。侍卫们前来护驾,扶起梨治时,梨治却一口血吐了出来,黑漆漆的,不见殷红。洪元公看着腰间自己的血和梨治的相溶在一起,一时有些许惊愕。
之后的梨治,高烧不退,再后来,便走了,那时战事尚未了结。一晃竟已到了梨治的头七,该出殡了。
洪元喉结动了动,道:“追封长公子为孝恵太子。三公子季庆怯战,延误军机———”
又转向玘灌:“三公子有罪,当依律惩处。四公子,你来办吧。”
铁窗外投进一丝微弱的月光,周围是一片死寂,季庆侧卧在地上,衣袍上落了尘,有些脏,他感到有些冷,便又抓了捆稻草覆在身上。
他总觉得父亲会来,父亲早晚都会接他出去,这时他听见脚步声响,便下意识地抬头看———来者裹着件猩红的斗篷,束着金冠,身形高瘦,眉眼清秀,却是玘灌,赵佚、洪络随侍在侧,托举着酒壶和杯盏。季庆打了个哆嗦,站立起身,狱卒开了锁,牢门“嘎吱”一声开了,几人闪身进了铁门来。
季庆道:“我要见大王。”
玘灌音色淡漠:“大王早不愿再见你,他没你这忤逆儿子。”身后的赵佚把酒斟好了,奉到了季庆面前。
季庆道:“不见过大王,这酒我不喝。”
玘灌冷笑道:“这还由得了你?季庆,你也太把王命当儿戏了。”命手下绑住季庆,要给他灌酒。
这时又听得一阵脚步声,却是五公子皎皓闯了进来。
皎皓扶着梁柱喘了几口气,走向玘灌的扈从喝道:“还不快住手,太子虽有误,却仍是荆国储君,岂由得了你们这般折辱!”
皎皓虽幼,却自有一派威仪,不容他人辩驳,两名扈从竟真的都把手松了松。
日间在宝和宫,见父王下令将太子季庆暂押天牢,并交由四公子玘灌惩办,皎皓便已心下打鼓,遂命人悄悄打探玘灌行踪。果不其然,不到三更便得了信,称玘灌带人去了天牢。皎皓情急,一面派人夜报父王,一面自己赶紧跟了过来,远远望见赵佚、洪络托着酒壶,便知他们要做什么了。
这时皎皓转向玘灌,跪下行了大礼,拉着他靴子上方的袍襟望着他道:“四哥哥,父王命你惩办三哥哥,是想请你放走三哥哥啊!”
玘灌自然知道。看着皎皓,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怜惜。自己幼时也曾有爱护的人,自己也曾奋力地想守护他们,只是他们终还是离他而去。玘灌扶起皎皓,蹲下身来平视着他,温和地说道:“皓儿,你也是荆国的公子,应守卫荆国,倘若有人背叛了大王,背叛了荆国,你会坐视不管么,会包庇他吗?”
皎皓到底年幼,一心想救哥哥,这时竟答不上来。
玘灌拉起他的手:“答应四哥哥,今后好好学文习武,将来成为国之栋梁,莫做罪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