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明 堂(1 / 1)
明堂
少年便在山上住下,每朝荷锄去,暮时戴月归,肤色渐渐变得黝黑,细嫩的手掌也磨出了茧,却浑然不在意。
这日他在田间犁地,微喘着气,哼着山歌,忽听有笛声相和,少年和乐一笑,听着那笛声近了,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相公骑着青牛,手持竹笛,一身银白细致的水缎衫,洒脱利落,流光溢彩,不同于寻常山野居士,竟疑是天人。
然而他嘴角间透着几分冰冷,全然不同于他的笛声。那小相公也望见了他,微微一笑道:“兄台吹的可是采薇曲?”
他的声音如编钟在鸣,清脆悠扬,却也透着淡漠,隐隐带着一丝拖腔。少年又看了看他,只见那小相公容颜明净,虽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却颇矜持,天然带着一派尊贵,使自己竟生出了俯首拜谒之感。
那小相公又问他:“兄台来这里几时了?”
少年诧异他怎知自己是刚来的,便答道:“三个月了。”
那小相公没有再言语,骑着牛便离去了,隐约听他吟唱:“香草美人兮去不复来,锦衣玉食兮失而能再,本心似海兮常为净土,妄念杂感兮永不侵来。”
夕阳在山林间浮浮沉沉,红霞遍野。少年耕种归来,卸了柴草,来到后院,满院的光花莠草,经年不曾打理,已丛生齐腰,松墨色笼着金光绒绒,他寻了处宽敞的地方躺下,双臂枕在脑后,呼吸吐纳,仰观月空。
皓月升腾,星辰漫天。忽听一道箫声孤然响起,划破寂寂长夜,跌宕磅礴,随即一支接一支的箫声相和兴起,一个沉音过后,四方箫声一同奏鸣,或沉郁,或清扬,远远近近,交织错落,漫山遍野,纯粹至极,如天上的星河,繁繁点点,交相辉映。
他本以为这山中只有老仙一人能奏箫,不曾想此间能箫者竟如此之众。一面倾听,一面望着闪耀的星辰,又想老仙为何把箫放在桌上,竟也不怕自己拿去。可这念头一起,便随即被打消,只感到有些羞惭。
忽听有人步入小院,在自己两三丈外的竹案竹椅上对面坐下,其中一人道:“还是逢七一聚,不曾改变。”
话语悠然,竟是日间遇见的那小相公。
接着便是子榆的声音:“倒是你,却有几分不像你了。”那相公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我如今又是什么样?”子榆默默不语,那相公轻声道:“诶,子榆,你为何要戴这……是在等我么?”之间语塞,似乎被人按住了唇。少年在灌木后边听着,忽觉心下一沉。却听子榆道:“才不是为你。”那小相公道:“哦,不肯认?”子榆道:“还真不是。”二人静默良久,那小相公忽道:“子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吧。”子榆便答:“自然记得,但以后可未必,明堂君。”原来他叫明堂,人如其名,高雅端庄,清冷肃然,少年心想。
可随后明堂的声音中却滑出一丝失落,透着冷漠:“你当真不知,我此行是为何?”子榆一怔:“知道,但不答应。”明堂没有说话。子榆又道:“你骑青牛而来,足可见你心意。只是启明山恬静淡泊,自成天地,你在这里,是一个你;可出了此山,近了浮华,便又成了另一个你,你方才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是如今无人敢直呼你名讳,你才有几分眷恋吧。”明堂道:“我终日在朝堂之上,哪有人……”子榆一笑:“我原说你眷念嘛。”
明堂轻轻把玩着酒杯,低声道:“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这般,倒是自己……”明堂清越的声音愈发低沉,却又不愿放下自矜的身份,于是垂头看手中的杯盏。子榆道:“原是我错了,你虽曾在启明山小住,却终非启明的人,我怎能强求你改了脾性,去做另一个你,不过是我那时年幼,一厢情愿罢了。”明堂缓缓饮下一杯酒,轻轻提起衣袍,站起身来:“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又道:“这个还给你。”只听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竹案上。竟离开了。
少年躺着,惊异于二人的对话,半晌都没有再闻人语,才站起身来,却见子榆仍坐在那竹案边,一身皓白素缎裙,正低头凝视着案上的那根竹笛。她见了少年,也不说话。少年自觉愧怍,却无处可避,只好走了过来。
子榆皱了皱眉,仍有些愣神地抚摸着竹笛,喃喃自语:“拿到那箫后,你也会下山吧?”
少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不会吧。”
子榆的眼神没有离开竹笛:“为何不呢,启明山又有什么好。”少年一愣,心中还在好奇她为何不肯随那小相公下山,这时
耳畔传来群箫和鸣,他便答道:“因为我喜欢这逢七一聚的群箫
合奏。”
子榆也知这非他本意,却未说穿,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族兴起在初七,族灭之日,也在初七。于是大家便相约,在初七相聚,无所谓悲喜,只是一同惦记。世上的事,分合悲欢,各中一半,不求圆满。”
少年望着她,静静听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