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黄阳(1 / 1)
黄阳
惊蛰一过,地气蒸腾,由南向北逐渐转暖,江南的梅柳渡过苍江,杏林的烟雨漫过山峦,莺雀啭啼千里,春日经落呈阳。
荆国与楠国隔着浟河西东相接,国界处桓屋山脉横亘,榛榛莽莽,少有人家。
主峰黄阳,其山路崎岖,群峰环绕,落霞时分,只见山坳处转出两个孩子来,一色穿着沾尘的半旧的布衣裳,形容举止间的气度却分明显露出二人乃出身世家。其中那女孩稍年长些,十三四岁,面容白皙,极秀美,男孩不过七八岁,身材纤细,腿上负了伤,一路上都在喊累,这时却因实在乏了,才不再言语。两人的形容有几分相似,原便是姑侄,自楠国来,因逃难才奔走往荆。二人本有一匹骟马,却因不懂料理乘骑,半途被它脱缰跑丢,贴身的丫头又走散了,一路便只能靠典当些玉石首饰,才得换些餐食度日,如此行走了六七日,离荆国却还有七八日脚程,姑侄俩早已不支,此时见这一带山谷漆漆,便盼能仗着它庇护一二,歇喘片刻。
进山后她总怕迷路,时时处处留意方向,无奈阡陌纵横,岔道众多,终究还是走迷了,横竖转不出去。
眼见着红日渐沉,却还没有寻到个落脚的去处,她不由心焦,迷蒙之间,隐约有一阵香味飘来,顺着香味望去,却是不远处的谷间有烟火蒸腾,她心头一喜,想是有人家,便拉着侄儿向那边走去,临近了却先见一面瀑布,瀑面不款,水流却急,从山腰石眼处倾泻而下,飞溅至谷底的那一潭深涧之中,山涧幽幽,碧水泛彩,激荡飞扬,一位少年正坐在涧边古树下一方平滑的石块上,身边放着个竹篓,对面支着木架,燃着柴火,架上串着一烤鱼,原来方才那烟火便是从这一处升起。
男孩见了烤鱼,便甩开姑姑的手,顾不得山坡上砂砾攒动,跌跌撞撞滑了下去。“川儿!川儿!”女孩唤他不应,便忙跟了上去。
一脚深一脚浅,好不容易稳着身子来到谷底,她轻轻喘了喘,松了口气,抬起头,才发现少年身后所倚的竟是一棵层叠碧绿、树干有碗口粗的黄杨,须知这黄杨生长最蹉跎时光,如此一株,少说也得百十余年,树荫下齐膝生长着各色灌木,可见粲然四张的双喜大戟、星点圆廓的斑叶橐吾、葱茏幼黄的金叶小檗,一派生机盎然,少年倚在树边,正拿枝条拾拨炭木,见了两人,便将他俩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若在平日,被这般打量,她定会责备对方轻薄无礼,然而对面这少年的双眸却明净地如一泓秋水,不掺丝毫杂质,清澈地能映出自己的身影,她一怔,不由地也多望了他两眼,只见他一身蓝灰素纹布衫,朴实素净,方方的脸颊温润明朗,眉眼很是清秀,不过十一二岁年纪。
少年返身从竹篓里又叉出两条柳根鱼,一寸宽、一掌长,鎏金剔透,晶莹润圆,柳根鱼脱离水后只存了半口气,少年架起柴
火来炙烤,一盏茶工夫,便又有阵阵香气传来,鱼肉已熟了七八分,烤架上泛起一阵“滋滋”的跑油声,鱼儿外酥里嫩,馋得川儿直嚷要吃。少年没有理会二人,解开腰间的荷包,从里头取出一搓香料与盐巴,摩挲着铺洒在鱼肚鱼脊上,片刻过后他熄了柴火,提起钓竿,背上竹篓,捏起一只轻咬了一口,冲川儿一笑,返身走进了一条杂草齐腰的小径,三步两步上了山坡,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林间。
姑侄两人均是饥肠辘辘、乏饿交加,川儿看着木架上留下的几条烤鱼,一瘸一拐小跑上前抓起来便啃,也递给了姑姑一条。
少女接过一尝,心赞:好味道。
天色已沉,涧边正恰有个浅浅的山洞,洞外是有一帘浓密的紫天竺,既温暖,又能防风避兽,姑侄俩便在洞中宿下。
次日清晨,川儿还在熟睡,少女先醒了,便来到涧边,她散开一瀑乌黑的长发,就着山涧过水,听见有窸窣的风拂草声,略抬了抬眼,余光到处,却见是昨日那少年,他正挑着竹桶,顺着小径溜趟下山坡,来到涧边打水。
她半挽起秀发转向他,询问去荆国的路,他看着她却有些出神,启了启唇似要答话,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走开了去,来到水边将一撮说不出名的蒲草折下,放在水中浸湿了取出,略略掐捏几下,揉作几个小团,往身边的宽石上一放,仍不言语,一矮身子提上水桶,便回了山。
少女看着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知他无意折返,不由心生狐疑,她来到水边,俯身拾起宽石上的那几个草团,数了数,又细看了看,猜知是药,与川儿各服了一粒,将余下的包好携带在身上。
这日天晴,姑侄二人继续赶路,山中小径绵延缠绕,两人早忘了来时的路,弯弯绕绕走了一整日才出了山,又行了七八日,终于到了荆都呈阳。
一路上二人倚仗着草药,竟长了好些精神,男孩的腿伤也逐渐复原。临近呈阳,草药正好服完,少女心下一奇,感念少年相助之恩,但想到他不肯指路,让自己多行了好几日,又有些薄怪,有一日她忽想———或许是他先天有疾,不会说话?恍然释然,反添了些许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