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凡尘逆旅(1 / 2)
“小鼓,你把我拉来此处作甚?”
丹鸾那小子把阎朝日带到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司灵神君的凡尘阁。
在人世间,如果说阎王神掌管的是人之命数,那司灵神君掌管的便是人之命格:此人生在何地?卒于何处?平生有何作为?功否?过否?……如此种种,便是出自司灵神君之手。而这凡人的一生所为,她老人家都会写在一本小册子之上,唤作逆旅册。
呜呼!人生逆旅匆匆,日夜舟车劳顿,你我纵然是天地一微尘,在这倏忽一瞬,谁不愿诗酒趁年华,一展胸中抱负,化微尘为微光?何况这天地景致何其美哉,何人不愿在这世间勾留,看清风明月,赏山水晴雪?须知道,人生逆旅一趟,皆有所往——有人为诗酒,有人为抱负,也有人为清风明月……凡人皆有所求,但得偿所愿者却是少之又少。再者,跌宕起伏乃人之常态——有人历尽千帆,终守得云开见月明,此乃人之所幸;也有人千帆过后,仍是乌云惨淡,此乃人之所悲;也有人迷迷糊糊,浑浑噩噩便是一世,虽是无功无过,却也一世安稳……因而在凡人眼里,逆旅册又分为三等,幸册为一等,无为册次之,悲册则是下等。
呜呼!倏尔一世,谁人不愿得个一等幸册,一展鸿鹄之志,与日月齐光;次之,也该是无为册,平安无事过一生亦是幸事;唯独那悲册,向来无人问津——谁愿一生困苦,最后还得了个惨败收场?
司灵神君见世人皆欢喜幸册,独独厌恶悲册,为示公平,她老人家便想出了个法子——让世人抓阄,抓到幸册便是幸册的命格,抓到悲册便是悲册的命格。因而每每投生以前,凡尘阁总是热闹非凡:抓到幸册的人喜笑眉开,抓到无为册的人则暗自庆幸,唯独抓到悲册的人总是一脸颓丧。
其实,世人不知的是,那逆旅册上所载的并非定数,凡人的功过得失全看他们在凡间的造化。即使是得了悲册之人,若能坚定志向,持之以恒,最终也能逆转命格,化悲为喜;那得了幸册之人,若自视甚高,心思不正,只想空享其成,最终也会由喜转悲,凄惨告终。
尽管如此,去到凡间以后,那得了幸册之人,往往真如册上所载,做出一番功业;那得了悲册之人,则总是倒霉不得运,郁郁不得志……究其原因,是世人皆认定册上所写便是定数。尽管投生以前,他们都会喝下孟婆汤,将逆旅册上所载及前尘旧事通通忘光,但到了人间以后,两者之间的差异便愈发分明:那得了幸册之人,往往能笑看得失,即便身处逆境,也能引吭高歌,化悲愤为慷慨;那得了悲册之人则不然,终日患得患失,疑虑不安,即便有远大志向,但一半的时日都在疑虑不安中蹉跎了,到最后,抱负未展,雄心未现,他们便只能郁郁寡欢,觉得世间不过如此……
阎朝日不明白,丹鸾雷神那小子为何突然将她拉来此处,按理说,他们不是即将投世的凡人,无须看那逆旅册……难道那小子突然对凡人的一生有了兴趣?
“小鼓,既司灵神君不在,我们便快些回去吧,你不是说要和神君们道别吗?”阎朝日提醒他道。那小子自从到了凡尘阁以后,只是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逆旅册发怔,并不发一言,就算听到司灵神君不在,他也不肯走。
“这逆旅册怎生如此之多?”她顺着那小子的眼光望去,只见司灵神君刚写好的逆旅册堆满了整个案头,似座小山一般,把案头压得颤颤抖抖的。
“写完这座小山,怕是双手都要废掉了!”阎朝日早就听闻司灵神君勤快,每日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的,很是辛劳,如今来到凡尘阁,她方知传言非虚。凡尘阁里,除了案头上刚写好的逆旅册以外,她老人家还专门辟了三面墙,都是用来放置逆旅册的,摆的满满当当,整整齐齐,一点空隙不留。
“以后若是有机会,能请教一下她老人家便好……”
看着满屋子的逆旅册,阎朝日油然生起一股敬佩之情。以往她总觉得阎神之职乃世上最苦最累的差事,每当她批阅生死薄至深宵,因身子乏累不堪,有好几次她都想糊涂应付了事,好在,她尚且明白,若是她糊涂应付了生死薄,人间会是如何一个惨况。
今日来了凡尘阁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写逆旅册才是这世上最苦最累的活计。那三面墙上的逆旅册非一朝一夕写就,想必司灵神君每日都要起早摸黑,直至月明星稀才能歇息。这样的恒心与坚持,如何不让她阎朝日佩服?若她能熬过抽筋剥骨之刑,她一定要来向司灵神君请教一番!
就在她这般想来的时候,一直杵在她身旁发怔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朝日,你记不记得,以往我们四人觉得北斗星君他老人家讲的课极是无趣,便会偷偷跑来此地,看那些凡人抓阄……”那小子说着,想起往日的画面,嘴角不觉扬了起来。每次逃来此地,都是那小子冲在头阵,阎朝日如何不记得。
“那时候,那些凡人很是有趣。若是抓到了幸册,他们要么是大喜过望,要么就狂笑癫泪;若是抓到了无为册,有的便会唉声叹气,而有的便觉虚惊一场;最可笑的是那些抓到悲册的,不是痛哭流涕,便是锤墙踢柱,旁人拉也拉不住……”丹鸾那小子说着说着,不觉大笑了起来。
“朝日,你还记得吗?当初有个凡人就是因为抓了悲册,直接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哭着喊着硬是要司灵神君再给他一次机会。她老人家见那人如此蛮缠,便假意应承,让他在一众悲册之中再抓一次阄,结果可想而知,那人一抓,还是抓出了个悲册,他便当场伤心欲绝,觉得自己命该如此,后来,那人无可如何,只好拿着那本悲册,哭哭噎噎地投生去了……”说到这里,那小子已是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
“你说,那凡人怎生这般愚笨?但凡他聪明一些,他便知道,他不该求司灵神君再给他一次抓阄的机会,而是求她老人家开恩,让他把凡尘阁里的逆旅册都翻一遍,直到找到合心意的那一册子才去投生……那人愚笨至此,才会被司灵神君戏耍,到头来还以为自己命该如此,你说,这天底下,还有何人比他更可怜、更凄惨……”
那凡人虽是愚笨了些,可怜了些,但他也不过想要一个更好的命格,好在人间舒坦一些,此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更何况,在神君面前,谁又敢放肆胡为,把逆旅册都翻遍?那人又怎生料到司灵神君会戏耍他一番?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之命格可有好坏之分?幸册上所写便是好?那悲册上的便是坏?人在世上,怎才算好?怎才算坏?可有定论?阎朝日不得而知。
“看!那人当时就是那样——”
不知是为了逗趣还是如何,那小子不知怎的,突然装起了凡人撒泼打滚的模样,在地上又是锤足顿胸,又是哭爹求娘的,结果是阎朝日没被他逗笑,他自己倒笑出了成串的泪珠子。
“哈哈哈,有意思不——”那小子边笑边装出个哭样给她看。
“小鼓,别闹了,我们回去吧!”阎朝日想阻止他这般胡为,但那小子根本不听。
眼看那小子越来越没个正经模样,阎朝日便也不打算陪他闹下去了。何况,她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再任由他耽搁下去,恐怕她到时连一项也完不成。至于那小子,刚才她已是观察了他许久,看他只顾装笑弄乖,根本没有半点要回去的心思,知他是不想面对眼前的境况,才在凡尘阁里踟蹰不肯走罢了。
“只会一味逃避的怯懦之徒……我管那小子作甚?”想到这里,阎朝日不免在心里暗暗把那小子骂来。但那小子没听见她的骂声,只在一旁优哉游哉地将笑出的泪水甩去,并冲她摇了摇头,表示还不想回去。
看他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阎朝日再也难忍,便上前说道:“小鼓,若你不想回去,你且在此处好生待着,我还许多事情要做,我便先行一步了。”她不像那小子,可以置云影深处的一切不顾,无论如何,她都要赶在三日之内,将那些列出的事项全部完成。
“你这是要赶着回去将那些列出的事项逐一完成?”这时,那小子见她要走,便把那副笑嘻嘻的面容收起,向她这般问来。
阎朝日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小鼓,对不住,我真的不能多待了。”说着,她一只脚便跨出了凡尘阁的门槛,就在她即将抬起另一只脚的时候,背后却听见丹鸾那小子这样说来:“若是我说,我找到了能不受那抽筋剥骨之刑的法子,你会在这里久待一些时候吗?”
那声音不大不小,阎朝日正好听的一清二楚。
“什么?那小子找到了能不受抽筋剥骨之刑的法子?!”她心里猛的打了个咯噔。
听他这样说来,阎朝日不免将那只业已伸出去的脚收回去,回头望向那小子,不确定地再问一遍:“你刚刚是说,你找到了能不受抽筋剥骨之刑的法子?”她生怕自己听岔,便逐字逐字地问来。
“那是自然。”那小子点了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就看你要不要留在此处听我说来……”那小子说着,把衣服上因打滚沾上的尘土拍了拍,自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把二郎腿翘得高高的。
“在天牢的那段日子,每日都要睡在硬床板之上,睡的我腰酸背疼的……”那小子说着,把脖子扭了一圈,等着人向前替他锤骨捏背。
看来,要想撬开那小子的嘴,还得要服侍他一回——
“哎哟,小鼓大人早说嘛,我最会推拿之术了,我且替你捏来!”说实话,阎朝日虽然嘴上没说,但心底也是极害怕上剥骨台的。她想,若是那小子当真找到了法子,她倒也不怕浪费点时日,听听那小子怎生说来。
于是,她便堆起一副笑脸,快步走到那小子的后背,卖力地替他锤起背来。
“没错,就是那个地方,甚是酸痛,且再用力些……”
“嗯……捶背的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
“朝日啊,天牢的硬床板真真难受,在那里,我可是一日都不曾合眼,你可曾有过合眼?”
……
自找到了人替他捶骨捏背以来,那小子的嘴就没合上过,不是说这里痛,便是那里酸,把人使唤得团团转。
阎朝日心想,你小子都不曾合眼,她在天牢里又怎生睡的安眠?盯着他那个圆滚滚的后脑勺,阎朝日的拳头已是捏得紧紧的,就差上前给那小子一拳了;但她转念一想,那小子还没说出他的法子来,她且再忍忍。过了些时,丹鸾那小子却还只顾着东拉西扯,没个着调,但阎朝日的两手已经锤得发酸了。
“朝日,你觉得人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