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堪别离(1 / 2)
叮铃、叮铃、叮铃
此时,阎朝日正在竹音居里独坐着,窗台上的风铃突然响了起来,她不免有些愕然。
“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来呢?”
看着那个在风中摇动的风铃,她不免陷入了沉思——
竹音居往常无甚来客,来来去去也不过只有白泽一个,而此刻他和青霄两人被关了禁闭;至于她的另一位老友,丹鸾,那小子自不必说了:他和她一样,如今都是戴罪之人,又怎生会来此处……
想到这里,昨日在无为殿上发生的一切不由历历在目:那时节,虚空玉帝在殿上宣告了他们四人的判罚,那些听审的神君们听见了判罚结果,哗声一片。殿内肃然寂静,殿外则吱吱喳喳地吵个不休。神君们虽觉得判罚过严,究竟事不关己,便也不敢贸然上前进言。后来,他们觉得好戏看完了,也便如海中游鱼,蜂拥散去了。
相比之下,殿内的四位神君则神色黯然。事已至此,他们莫可如何,只能一脸哀伤地看着他们四个。呜呼!那剥骨台上的苦,何人能受的住?四位神君神色悲悯地看着他们四人,暗暗责怪自己往日太过纵容,以致让他们酿成今日之祸……
阎朝日望着四位神君,心里亦是一阵感伤:不知往后,她可还有机会再和四位神君说书下棋,弹琴做戏,享田园之乐?
如今看来,只怕是难了……
这样想着,她便哆嗦着向前,向虚空玉帝求告道:
“玉帝大人,三日之后,罪神……罪神朝日便要上剥骨台了,这……这三日,我可否回竹音居一趟,和……和这里的一切告个别……”说到这里,她不免哽咽了。
如今,她也别无所求了,只求用三日时间,让她好生和云影深处的一切道个别,然后她再心无牵挂地离开……如此便好了。
四位神君听出了她的意思,便也强忍着悲伤,上前替她求告道:
“玉帝大人,既然三日之后才行刑,这几日,不若就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居所,将身子好生将养。我看,在天牢里的那几日,朝日和小鼓也都吃了不少苦头,若说惩戒,在天牢也都惩戒过了……看他们身子憔悴枯槁至此,怕到时上了剥骨台,他们会撑不住……”荀滕雪神说着,不免淌下泪来。事已至此,他也难掩心中的悲戚了。
“只怕他们不听话,若是逃了,那便怎好?”虚空玉帝到底是虚空玉帝,心里仍有顾虑。
“玉帝大人,如今云影深处的神君们也都知道他们是戴罪之身,即便他们想逃,也逃不脱……若玉帝大人还觉不放心,我们大可在云影深处布下罗界,如此,他们即便插翅也难逃了。”飞廉风神上前说道。
“我看,子爵星君所言甚是,只要布下罗界,不怕那四小鬼逃脱;再说了,众所皆知,那剥骨台是个催命的地方,此番前去,只怕有去无回……玉帝大人,您老人家便大发慈悲,让他们趁这几日,好生和这里的一切道个别吧。”玄冥雨神说着,不觉涕泪连连。
他原以为虚空玉帝会手下留情,让那四个小鬼吃吃苦头算了,不曾想那老婆子却搬出云影律籍,且不留一丝情面,直把朝日和丹鸾送去剥骨台那个吃人的地方,如今朝日不过求三日时间待在竹音居里,她老人家还恁般的不情不愿……“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老婆子!”玄冥雨神在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句。
虚空玉帝一双厉眼看向了他,玄冥雨神吓了一惊,自撇转脸去,不敢与之对视。这时,北斗星君上前说道:
“玉帝大人,法内无情,法外却有情。他们二人本是无心犯错,如今也得了应有的责罚,这三日时间,不妨就让他们住在居所,好生将养,如此方显人道之情;何况,他们二人是三日后行刑,只要三日之后,他们乖乖到剥骨台上受刑,那便不算偏私,也是法之所容。”
北斗星君心里明白,虚空玉帝之所以迟迟不肯点头,不过是担心此举于法不容,会惹来争议,更担心旁人说她偏私,执法不公。何况,今日之审判,原不过是想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只是,苦了那四个小鬼罢了……
果然,听了北斗星君所言,虚空玉帝思索片刻,便点头应允道:
“既有四位神君替你们求情,我且允了:罪神朝日和罪神小鼓,这三日时间,你们二人且住在各自的居所好生将养,待三日过后,你们二人须按时到剥骨台上受刑,若有违反,罪加一等——”
“多谢玉帝大人,我们二人三日后定会按时到剥骨台上受刑。”听虚空玉帝这般说来,阎朝日和丹鸾那小子连忙上前跪谢。
“还有一事——”虚空玉帝顿了顿,接着道:“我虽允了你们回到居所将养,但如今你们皆是罪神身份,这三日时间,你们且记住要慎言慎行,切莫再闹出事来,否则,亦是罪加一等——”
“是!我们定谨记教诲,绝不闹出事来。”二人哆嗦应道。
“好,谨记你们今日所说的,若闹出事来,莫怪我手下不留情。”虚空玉帝说着,拂了拂袖,让殿内众人都退下了。
之后,她老人家在殿内独徘徊。不知过了多久,虚空玉帝在窗边驻足,看落花飘飘而坠。
“当日,那丫头便是藏身于一朵山茶花之中,若不是我耳聪目明,听见了那丫头的哭声,那时她定要坠落山野了……”想到这里,虚空玉帝不由笑了,笑着笑着,她老人家忽又眉头深锁,脸色惨淡。
“唉,三日后,那丫头和丹鸾那小子便要上剥骨台了……”虚空玉帝深叹了一口气,心内怅怅,“身体发肤,受之天地,我又何曾想让他们经受那剥皮拆骨之刑?”
难呵,她这身老骨头不单是那四小猢狲敬重的玉帝阿嫲,却也是云影深处的掌事人。
既作为掌事人,她便要以身作则,以示公正。她何曾不想让那四小猢狲吃吃苦头便了事,只是,若她这般做来,那便是徇私偏向,有失公道;久而久之,只怕整个云影深处都会视律法为无物。
难呵,她既选择了当一位公正的掌事人,便要做个心狠之人。
既要做心狠之人,那便要铁面无私,一丝情面不留。即可那四小猢狲哭到声嘶力竭,涕泪满面,她老人家也只可当看不见。若是那四小猢狲怪她心狠,那也莫可如何……
想到这里,虚空玉帝不由又深叹了一口气。
“现下,也只有华茯神君能救他们了……”
华茯神君有两味药,一味是麻沸丹,服后可让人全身知觉尽失,痛感全无;另一味是生筋丸,服后可让断裂的筋骨重新生长……此两味药炼制极难,华茯神君轻易不赠人,何况老医师在珍药谷闭关多日,久未出山,此药更难求了。
“也许我老人家到珍药谷,老医师看我几分薄面会出山来吧……”虚空玉帝这样想道,便起身前往珍药谷去了。虚空玉帝如此用心良苦,为他们前后奔忙,不知犯错的人可会知晓?
只怕那两人此刻还在呼呼大睡——
回到竹音居以后,阎朝日不曾做什么,连洗漱也不曾,便倒在床上死死地睡了过去。
在天牢的那几日,她整日以泪洗脸,不得安眠,因而身体极度疲乏,而无为殿上的审判又耗去了她全副心神,以致她一回到竹音居,便瘫倒在床上呼呼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日,日晒三竿了,她才慢慢醒转过来。
醒转过后,过去几日发生的种种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阎朝日想到时日不多了,便决定先将屋子清扫一遍——反正她也不能在竹音居里久待了,不若趁有空闲将屋子整理齐整,或者还可留待下一任阎王神使用。这样想着,她便起身去洗漱宽衣。
“唔……臭煞人也——”
在天牢的那几日,他们不曾盥洗沐浴,更别提更衣了。此时阎朝日的身上带着臭烘烘的一股馊味,她俯身闻了闻,险些吐了出来。
“简直与发馊馒头无异……”
她捏住鼻子,“扑通”一下跳进了浴桶里,随后使出全身力气,将自己狠狠地搓洗一遍,直至搓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泥垢。
“唔……臭泔水、臭潲水……”
出浴以后,她那浴桶里原本干净的水都变得灰蒙蒙一片的,里面浸满了泥垢,可想而知,那天牢简直就是个撒灰吃人的地方。
“好在有四位神君帮忙求情,不然我此刻定然还要待在那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想起那个黑黢黢、阴深深的鬼地方,她不由打了个大大的寒颤,浑身汗毛竖起。那个吃人的天牢,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进去了!
“现下还是抓紧时候清扫屋子……”这样想着,一身舒爽的人便拿起扫帚掸子,开始清理居所。阎朝日不在的这段时日,竹音居因无人打扫,书案几台已然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阿嚏、阿嚏……这灰也忒厚了……”掸子扫到书案,扬起了一层灰,尘灰钻入了鼻孔,撩拨得鼻头发痒,阎朝日不由打出了几个大大的喷嚏。
说起来,她不是个勤扫居室之人,往常也是等到屋子要积灰了,她才拿起扫帚掸子清扫。这倒不是因为她犯懒,只是阎神的差事甚多,她每日批阅完生死薄已是深宵,何有余闲清扫?即便有余闲,她也倒头休息去了……
阎朝日扫完书案,便转去扫几台,接着又端来一盆水,把屋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擦抹了一遍。日光灿灿,光线从窗台透进竹音居,屋子内的书案几台被擦抹得一尘不染,反射出了一层耀目的亮光。
“呼,‘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反正这副筋骨现在不用,三日之后,也是要被剥骨台剥去的了,倒不如趁这几日,让它多动弹动弹……”看着屋子内窗明几净,焕然一新的模样,阎朝日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滴,不由笑了。
清扫完了屋子,阎朝日便端坐在书案前,开始思索接下来的日子要干些什么:书案上平铺了一张纸,笔已蘸好墨。她思来想去,迟迟未能动笔。
“就这两日半的时间,该做何事才是最值当的呢?”
从前,她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批阅生死薄,每日坐在书案前,一坐就是一日。如今离了生死薄,她却不知要做些什么才值当?
“要不去阴司走走?”无所事事的人这样想道。
阴司里多的是孤魂野鬼,他们忘却了世上的一切,每日游走在阴间,既不愿投胎为人,亦不愿归于自然,过往的阎神便让他们做了引路人,亦叫勾魂人。勾魂人将魂魄带往阴间,再从阴间带回阳间,如此往复,当为引路。
“若我在剥骨台上一命呜呼,可有勾魂人走在前头,为我引路?”神君消亡,何有引路人?若一命呜呼,便只有烟消云散了……
想到这里,两滴热泪“啪嗒”、“啪嗒”滴落在纸上,濡湿了纸张。阎朝日擦了擦泪,突然体会到了凡人行将就木前的恐惧与落寞。
“怪道他们都说阎神凶神恶煞,见之唯恐避之不及……”
自当阎神以来,阎朝日一向恪守本分,兢兢业业,若不是横出此祸,她定可像上一任阎神那般,一直做下去,直到成为一位老神君……就像玉帝阿嫲那般,就像四位师长那般……
“对也,上剥骨台之前,一定要和四位神君好生道个别!”想起四位师长和蔼的面容,她忽的明白到剩下的日子该做何事才为值当了,“嗯……剩下的日子,我一定要和北斗星君说说书,陪阿六星君下下棋,帮三斗星君理理菜圃,听子爵星君弹弹琴……”她一边想着,一边将这四项在白纸上列出来。想到日后再难见到四位神君了,她的眼眶又泛起了一圈热泪。
热泪迅而盈满眼眶,接着便“啪嗒”、“啪嗒”地相继滴落到纸上,落到刚写下的墨字旁。墨迹沾了水,晕染而开,纸上墨字迅而化成了一摊墨水。待哭够了,阎朝日揩了揩残留在眼角上的泪花,再取来一张新的纸,重新写来。
“我还要陪陪玉帝阿嫲她老人家……帮她理理花木……”宴会之日,无尽苑里的花木被她捣毁得不成模样,不知这几日可有人去打理?
“玉帝阿嫲近来忙于公务,无尽苑里的花木定是无人去打理了……”
玉帝阿嫲时常教导他们四人,既有过,则勿惮改之。她想,既是她闯下的祸事,她便不可一走了之,无论如何,她也要将那些花木修理齐整,如此方不负玉帝阿嫲的教导之恩。
“但愿她老人家没有生我的气……”想起审判那日,玉帝阿嫲冰冷的容颜,她不禁又打了个寒颤。“都怪我,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想到这里,她的眼圈又红红的。
阎朝日自幼跟在虚空玉帝的身后长大,她老人家的脾性,她自是清楚。她知道,玉帝阿嫲身为云影深处的掌事人,便不可徇私枉法,在无为殿上将他们严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唉,若不是我们犯下糊涂来,玉帝阿嫲何须陷入两难的境地?”这样想着,她不由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来。随后,她想起了她的三位老友。
“对了,怎么能忘了几位老友……要是能和他们再赏春吃酒一回,那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