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木叶前史(2 / 2)
转念又想,‘卫所’发钱是按人头平分的,但‘黑脸’答应给我们一半,我要是跟‘飞鹰’跑了,这事还算数吗?
最后我还是决定跟‘黑脸’他们一起。因为我不想亲手割人头,也不想师姐做。
‘飞鹰’这人,从一开始就冷着脸,不太喜欢交谈的样子。‘黑脸’爱说话,所以路上我又问‘黑脸’:‘飞鹰’留在远处,根本没瞧见动手的过程,为什么一去一回,他忽然就觉得我俩能跟上他了?
‘黑脸’嘿嘿一笑,说这很简单。‘飞鹰’知道他们四人的深浅,如果这次多出的两个‘新人’跟他们差不多的话,六人运气好或许能杀掉二十四个‘矿匪’,但个个毫发无伤就有点离谱了。所以‘问题’肯定出在‘新人’身上。
赶到第二个‘据点’时,‘矿匪’果然已经不在了。‘黑脸’有点过意不去,说会再多分我们二十两。现在想来,其实那几天最大的收获就是跟‘黑脸’说了好多话。刚‘出谷’那几年的事,我都记得特别清楚。但那个教了我不少东西的黑脸刀客,我没记住他的名字。
回到‘铜黄镇’的‘卫所’,我们六人总计拿到‘四百八十两’银票。黑脸按照约定,给了我和师姐‘二百六十两’。我还是头回收到‘银票’。算上从‘矿匪’身上摸来了碎银,那一趟总共赚了‘二百七十多两’。当佣兵,果然比打猎来钱快得多。
分好银子之后,‘黑脸’他们几个说要请我们喝酒。我那时还不太懂得虚情假意与人结交这一套。只觉得自己不太想去,师姐肯定更不想去,就编了个瞎话说有事要回‘天默城’,各走各的了。
那几天说的话,比在‘山谷’里好几年还要多。跟刀客们分开后,我突然特别想念‘玄青谷’安安静静的日子。就我和师姐两人,一天只说几句话。
‘铜黄镇’有股很难闻的味道,比‘矿区’里还要重。我们原本也没计划过后续,既然说了要回‘天默城’,就真的往‘天默城’去了。
回到城里,我马上又去那家‘酒楼’吃了一次‘四季鸡尖’。揣着二百七十多两,觉得酒楼也没那么贵了。
我其实在‘日记’和‘话本’里读到过更奢侈的生活,但那些都太遥远,对我来说过于梦幻。发了横财,我全部的想象力还是集中在‘衣、食、住、行’,从酒楼出来,立即雇了辆马车,让车夫带我们去最好的‘客栈’。那也是头回坐车,又新奇又难受。
隔天,我又和人打听‘城内最好的衣坊’,但没再雇车,还是走路比较舒服。到了‘最好的衣坊’,我立刻感觉到原来‘二百七十两银子’也不算很多。衣架上那些,随便一套就要‘十两’往上,还不包括鞋。
知道为什么我穿黑衣,青儿穿白衣吗?当然是因为我们喜欢,可那是后来。第一次穿上‘纯黑’、‘素白’二色,主要因为那家衣坊中,这两个颜色最便宜。
两套衣鞋,花去近三十两。换上之后,店伙瞧着我俩,很动感情地夸赞了一番,接着又引我们去挑选‘搭配衣裳’的玉佩、扳指、手环、项坠、发簪、袖扣……问了价钱我才知道,原来十几颗‘矿匪的人头’还换不出两身‘体面的行头’。
大大小小十几种配饰,我们一件也没敢要。但师姐换了‘城里富人’的衣裳,还整日背着包裹,实在有些不搭。为此我们挑了一个可以斜挎在肩上的‘白色蜥皮软包’。那皮包很小,能装的物件不多,也勉强够了。
师姐真正不肯放下、不肯寄存的,其实就是包裹最底层那‘一摞银票’和‘一包金币’而已。哈…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肯花,直接跟‘日记’一起藏在‘玄青谷’就好了。”对于师姐有钱却不给自己花的事,叶玄很是耿耿于怀,对此毫不遮掩。
“回客栈放下‘粗布包裹’,再出门时,我俩乍看真有点像‘内城的有钱人’了。也只经得起‘乍看’。
经了‘矿匪’那一遭,我意识到‘武人没有兵刃’在旁人看来是十分古怪的事。想着不管如何,我跟师姐得各有一件才行。其实‘玄青谷’中有几柄‘铁刀’,也正是那几柄一碰就碎的‘铁刀’加上‘日记’中片言只语的误导,让我一直对兵刃不怎么重视。
‘内城’的‘兵器铺’里,我头回摸到‘精钢’、‘乌金’和‘纯钢’这三种东西。‘兵器铺’的掌柜比我还要惊讶,居然有武人念不出这些料材的名字。也是跟掌柜交谈,我才知道这世上最坚硬的东西叫‘玄铁’。但‘玄铁’制成的兵刃极少人用,因此只能订做,铺中没有存货。
我还知道了‘乌金’和‘玄铁’是极昂贵的东西,二百多两银子,根本买不下。最后,我花了九十多两,换来一柄“精钢长剑”。师姐只花五两,买了柄可以悬在腰带上的普通“弯刀”,没打算练,更没打算用。对她而言,店铺里的每一件,都太轻了。
配齐了武人该有的东西,手中能花的银子还剩一百多两。单纯吃住的话,一时半刻花不净。买东西,就难说了。我不想再去杀‘矿匪’,至少不想很快就去。所以暂时要节俭一点。按照‘临阳城’的经验,我知道‘茶馆里听故事、书铺里租书’这两件事,花钱是有数的。大城里就算贵几倍,那也是有数的。
客栈隔街,就有茶馆。大城的茶馆还是不同,午后开始就有‘说书’,四、五个‘说书人’轮番说,一直说到晚上。不听‘说书’只喝茶的,二楼还有专门的包厢。
我跟师姐可没有‘对坐品茶’的雅兴,自然是留在一楼听书。那天最后一场,说的是‘罗摩探海’……”这句之后,叶玄沉默了至少五、六次心跳的工夫,才又继续开口。理所当然,他跳过了那个黄土大陆人尽皆知的故事,没去复述说书人具体讲了什么:
“在那之前,我只是怀着满心的怨恨和希望,等待有朝一日她能自己回来。日子隔得越久,怨恨越深,希望越浅。我从未想过要亲自驾着帆船,出海去找那个叫‘沃夫冈伽’的地方。我不想死!她越不回来,我就越知道出海有多危险。我不想死!
那个时候,我只想留在这边,跟师姐一起,好好生活。
多可恨的说书人呐!多可恨的罗摩夏呀!
这就好比,我都已经决心在‘山谷’里困一辈子,我都已经喜欢上‘山谷’里的一草一木。他们忽然冒出来告诉我说——有一条‘出谷’的路,也许通,也许不通。
‘希望’是种诅咒。沾上了,就永远甩不脱。
我可以寻找‘我想寻找’的东西,或许九死一生,或许百死一生,但只要有足够多的金银,就能让别人替我去死——自从有了这样的念头,我就再也没办法‘好好生活’。
那天晚上,我给了‘说书人’一张十两的银票,恳请他把‘探海’有关的事全告诉我。说书人眼睛一亮,立马拉着我们去了二楼的包厢。滔滔不绝说了一个多时辰。我越听越不对劲,发现他只是换了不同说法,翻来覆去在讲同一个故事。不过十两银子也没白花,换来三个有用的字——藏书馆。
手头一百多两银子花净之前,我在‘藏书馆’里看完了所有‘探海’有关的‘话本’和‘史料’。‘话本’很多,‘史料’很少。而且大半‘史料’都非常难读,凭我当时的学养,连一小半都看不懂。可不管怎么说,我基本确信了‘罗摩探海’这事不是瞎编的。也明白了这不是师姐把皮包里那‘几万两银票’拿出来就能办的。
在‘天默城’住了三个多月,我们用所剩不多的银两,雇船渡过天河,去南方游历。其后二十多年,我们把整个‘中原’连同‘草原’走了个遍。北边有两个地方没敢深入:草原深处的‘大漠’、冰河以北的‘冻土’。南边有一个大城没敢靠近,是‘烟波城’。
除了‘烟波’之外,天河南北所有‘大城’我们都住过。每到一处,我都会先去‘藏书馆’看看。不同地方归集的史料,还是有不小的差异。相互矛盾的情报越来越多,我脑中对‘探海’这事的图景,反而越来越明。
当然,我并不是一心扑在这件事上。游历途中,我没忘记享乐。只是再不像‘临阳城’中那么纯粹,读书就是读书,赌钱就是赌钱。
那感觉就像是……有根无形的细线在牵引着我。那细线很柔和,从不会崩得太紧,却永远也挥斩不断。我要做什么都行,可不管做什么,又都会不自觉地去想:这对‘探海’有什么帮助?
那些年,我尝试过许多赚钱的法子。试过正心诚意地帮人做事,也试过骗、偷和抢。偷抢的过程里,我们当然也在主动选择不同层次的对手,谨慎地测试自己的武功。一般而言,能从一个人手里偷到东西,就意味着可以悄无声息地杀死他。
去过的地方多了,看过的事情多了,我慢慢有点明悟:这世上最豪富的,似乎都是‘手里有刀,但依旧好好做生意’的人。南边最大最富的城、北边最大最富的城,它们的‘城主府’都叫‘商会’。
各种尝试之后,我也明显地感觉到,跟‘出千、劫镖’相比,通过‘好好合作’赚到银子,心里更愉悦些。如果没有那个妄念,我大概会很享受一点一滴的积累。从‘当佣兵’或者‘打猎’做起,一步一步挣下自己的产业。可要是把‘探海’当做目标,这就太慢了。
后面的事,你们或多或少就知道一些了。我们凭着强硬手段夺下了‘枯荣城’,以这笔不义之财为本钱,开始做起生意。说来也怪,路上劫‘镖车’,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抢‘枯荣城’却半点愧疚也无。那时候我才明白,古书上有个圣人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原来是这个意思——坏事做得越大,越能心安理得。”
“不能这么说吧。”鬼蛾从来都是对“家族”最有归属感的那个,哪怕是叶玄的自嘲,哪怕指向百多年前,她仍要站出来抱个不平,“上任城主,叫颜什么来着,‘枯荣城’本来就是他从别人手里抢的。许他抢别人,不许别人抢他么?”
“你看,坏事做得大了,自会有人帮你找借口,说这不算坏事。”叶玄笑望着鬼蛾,戏谑道,“我当时,也的确有和你差不多的想法。不过‘强取硬夺’这种事,可一不可二。掀一张桌子,是在江湖上‘立足’,掀多了就会变成‘公敌’。
拿下‘枯荣城’之后,我不想,也不敢再去抢更多的城。可是经营一座城,并不简单。虽然最终的结果是,我们靠着‘更简的税制’和‘更好的治安’,慢慢吸干了周边的商城,吸走了往返‘霄云山脉’的大半行商。但整个过程中,我干了很多很多蠢事,犯了很多很多错误。
浪费了大几十年工夫,我才慢慢发觉,原来想让一个地方繁盛起来,规矩是越少越好。即便某些规矩纯粹出于善意,仍然是越少越好。‘城主府’除了治安,最好什么也别管。
如果重来一遍,我想我能用二十年左右,将‘枯荣城’变成卖给‘薛家’之前的样子,而不是一百多年。唉……”说到此处,叶玄苦笑着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自责还是自嘲:
“赚钱赚得慢,是我脑筋不够用。花钱花得狠,却是不自觉地想要拖延。理智上,我知道‘探海’这事害人害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做。可我又知道我一定会做,这欲念早已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就好像心里有两个自己在较劲,一个奋力找死,一个要拖后腿。设立玄青书院、纵容小蛾贪墨、供养野战兵团,大概都是那个‘没发疯’的我,在想办法拖慢找死的进程。雁子…我可不是说‘你’没用啊。你也清楚,一千个装备精良的‘轻甲骑兵’每年得花多少银子,那绝对是笔血亏的买卖。
当然了,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一千轻骑后来能用在取‘罗摩遗产’上。要是见完‘陆烬’再临时招募骑军,一路归途不定要额外损失多少金砖。回过头来算总账的话,‘野战兵团’这桩生意,其实是赚的。‘玄青书院’也是。
说来真是讽刺,但凡主动想要亏钱,最后都是赚的。唯独‘小蛾’比较争气,贪赃就是贪赃,半点意外的回报也无。”
“这……怎么就说到我头上了?”鬼蛾低声怨怼,神情委屈之极。
“取回那批金砖之后,那个‘没发疯’的我,再也找不到借口拖延。果不其然,后面的凶险一桩接着一桩,一件大过一件。对了,有个事…你们还不知道内情,‘墨白’也是因为‘探海’才惹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如果我们不‘探海’,有桩两百年前的‘血仇’永远不会被揭开……”
随后,叶玄简短地说明了“墨白”与“清净散人”不为人知的师徒关系,以及那一摞“灰票”与“通汇钱庄-薛谦”所起的作用。近几日,鬼蛾几人已经习惯了惊骇,听过此事,也就不觉得如何惊骇。
“你娘真是个祸害……”鬼蛾只在心里嘀咕,这话她可不敢当面说出来。即使不能骂娘,她仍有话要说:“‘公主’从头到尾就只杀了一个‘旱灾’,刚好就是‘墨白’的师傅,这也太巧了吧!后来又去找‘墨白’比武,再后来‘墨白’又找咱们拼命……真是,命犯‘墨白’呀这是。”
“嗯,我一开始也觉得太巧了,是不是老天存心跟我过不去。后来细想,这事巧也不巧。她们还在‘沃夫冈伽’的时候,‘清净散人’和‘墨白’就已经是师徒了。这是个早已定下来的事实,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
她要找人试招,‘旱、蝗’二境是绕不过去的。‘蝗灾’就那么几个,独来独往且好色的,只有‘墨白’。她俩最终对上,半点也不巧合,那几乎是必然的。
至于说‘清净散人’,几百个‘旱灾’里头,偏偏挑中了他,这的确有点倒霉。可按照那些‘准则’层层过滤下来,潜在的人选其实没剩几个:必须离群索居,不能前呼后拥。仅这一条,就筛掉九成九的高手;还必须是公认的‘旱灾’,品阶不能有误;必须在天河以南,但又不能离‘烟波城、木叶城’太近;最好是个男人,必要时可以色诱;不能有乖戾、嗜血的凶名……这么反着想的话,‘清净散人’简直就是专门给她预备的。
命犯‘墨白’。哼,你这说法…倒也无错。”翻过墨白这一篇,叶玄极简略地说了些见到“尼斯娅”后收获的情报,完全跳过了中间“仇诗闻横死,仇诗迈行刺”那段。那事虽然惊险,其间却无隐秘。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你们想问什么,这就问吧。”叶玄说了很多话,并未觉得口干舌燥。但他还是从摆在右手边的茶盘上拿起木杯,饮了一口。不为解渴,更接近一种收尾的象征。
出乎他的预想,第一个开口的人,是寒星:“所以‘清尘’被刺,是在做戏?”她说话时看着叶玄,说完却望向清尘。
“是。‘钢刺’是我自己扎到背上的。对不起。”清尘语调平静,却极诚恳。养伤的一个多月,寒星执拗地留在身边守她,如何都劝不走,也不肯与人换班。这虽然添了不少麻烦,但清尘还是感念这份情谊。因此她觉得,自己欠寒星一个道歉。
“嗯。”寒星应了一声,没再多说,重又低头看向地面。冥烛和孤雁早在出海那日就已猜出了实情,此刻只鬼蛾的神情略显茫然。她也并非真想不出,只是想得慢些。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将所有船长引到‘木园’之内。也需要一个能说通的理由,让商团的‘航船’在几个月内‘只归不出’。”叶玄看着所有人做出解释,但目光主要还是落在鬼蛾脸上。
“杀死所有船长,烧毁所有‘海图’,是为了隐藏通往‘红土’的那条航路?”冥烛顺着当前话头,小声追问道。这些年她跟着“尘掌柜”做事,为“木叶商团”倾注了不少心血。就这么一夜之间抹去所有,总不免有些介怀。
“算是吧。更准确地说,是要增加‘探海’这件事后续的难度。‘丰临城’熟悉我们的那些人,迟早能够推想出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从某个岛屿带回了一种新的疑人’。也就是说,他们迟早能推想出我要‘隐匿’的究竟是哪条航路。
抹去所有航路,一来是防止他们反向排除,但更重要的是,我要让那些不想窥探‘木叶家’隐秘,只想凭‘探海’谋利的生意人,知难而退。想从‘默海’深处捞些好东西出来,几百万两黄金的本钱,他们得重新再洒一遍。”
叶玄说得不算透彻,但冥烛已完全听懂。最有可能找到“红土”的,不是一心要找“红土”的人,而是那些为了寻宝,在海上到处乱窜的人。只要这样的人足够多,只要持续的时长足够久,他们能找到“航船所及”的任何地方。叶玄出海前做下的事,包括残影留给“佣兵”的那些任务,都是为了让“探海”这桩生意变得更昂贵、更凶险,以至看上去无利可图、得不偿失。
“要是……呃……见到‘公主’之后,咱们接下去做什么呀?”鬼蛾问得吞吞吐吐,甚至有点战战兢兢,全没有先前那副心直口快的模样。
叶玄轻笑一声,尽量使语调不显悲苦:“你是想问,如果见不到‘公主’,接下去做什么吧?”
鬼蛾闻言变得更加无措,一手紧紧握拳,一手攥着衣角,低着头不敢看叶玄,更不敢看木青儿。其实很多事情,她本想先问问残影。让她没想到的是,残影昨天念完“日记”,离开这间卧舱后,又去跟“霍轩、宫朋”二人“谈心”。下午谈到傍晚,傍晚谈到深夜,最后居然同吃同住,直到今晨才见到人影。那时身边聚的人多,想说些私话已来不及了。
“没关系。你一天就想到的事,我跟青儿再怎么自欺欺人,也不至于两百年还想不通。就算到得了‘沃夫冈伽’,咱们九成九也见不着她。哼…说不自欺,本就是种自欺。认命认到九成九,本就是个笑话。可我要干这么蠢的事,总得为自己留一分‘念想’。
至于说,到了那边要做些什么……我们对‘沃夫冈伽’的现状一无所知,先活着上了岸再说吧。希望到时候,不是最坏的那种情况。”
“最坏?最坏…是怎么样啊?”鬼蛾犹疑着重新抬起头,一对凤眼半是惊慌半是无辜地望着叶玄。在她心中,只预想了“好”和“坏”两种情况,“好”就是找到了公主,“坏”就是没找到。可刚刚叶玄的意思,分明是说还有更糟的可能。
叶玄开口前,清尘已在心中拟出了自己的答案:
“两百多年前,叶红儿在‘天河入海口’附近抢了大型帆船,胁迫满船水手将帆船开入默海,强突‘礁石带’,不管重复了多少次,撞毁了多少条船,最终必定是成了。否则后面的一切都不一样。
嗯,‘日记’里说的未必全是真话。抢船出海要很多次才能成,这意味着可能花费许多天,甚至一两个月。她得防备木青儿临时反悔,跑去‘日记’中指明的地方追她。
如果她离开‘玄青谷’单独去南方的那几次,补全了缺失的情报,那她应该知道‘丰临运河’里也能抢到‘大船’,而相比于‘天河’,‘丰临运河’的入海口距离她初登‘黄土’的‘烟波城’更近。不识路的前提下,从‘丰临’入海明显是更好的选择。
即便选择‘丰临’,强行渡海仍是个愚蠢至极的做法。但如果她不肯等,不肯像叶玄一样‘慢慢来’,那这个‘蠢办法’也的确是当时唯一的办法。
出海之后,盲目向南航行,叶红儿可能的遭遇,大概有这么几种:
第一,她没能找到‘红土大陆’,也没能掉转船头,回到‘黄土大陆’,直接死在了海里。没有‘海图’,不识‘航路’的情形下,这是最大的可能。比后面所有的可能加在一起还要大;
第二,她回到‘红土大陆’,解决了那边的所有问题,返回‘黄土大陆’的航程中,死在了海里;
第三,她回到‘红土大陆’,但解决不了那边的问题。或许像当年的‘安修’一样,她能杀掉想杀的任何人,比如‘日记’中提过的‘皇帝’和‘大祭司’。但她重现不了‘火水旱蝗’撕碎‘大凉帝国’的历程。为了维持超然的地位,为了防止族人背叛,她不敢将‘练气’的秘密泄漏给任何人。按照她在‘日记’里的说法,‘红土大陆’几乎所有人都信仰‘厄古斯’,包括被教廷迫害的‘洛拉玛人’。嗯,她的族人愚蠢到令人感动。这种事情没理由瞎编,应该是真的。
按照这个情景往下推演,她有可能已经统治了‘红土大陆’,或者成为了统治者中的一个,比如‘昆斯特王’。凭借‘巫术’的威慑,她也许能保护被‘教廷’追杀的‘洛拉玛人’,也许能让‘昆斯特’成为那片陆地上举足轻重的势力。但一切力量的源头,都藏在她的‘丹田’与‘经脉’中。她不能离开。同样出于‘守秘’的困境,她不敢派遣部下到‘黄土大陆’寻人。
这就是叶玄的那份‘念想’。
除此之外,还有最糟的一种可能。那就是叶红儿已经泄露了‘巫术’的秘密,已经将‘练气’的法门传授给了她的族人。然后她遭到背叛,死在了另外一个‘蝗灾’或者另外一群‘蝗灾’的手里。那样的话,我们登上‘红土大陆’,下场不会比在海中遇到‘龙卷风’更好。”
一如预料,叶玄开口之后,几乎复述了清尘所想,只是措辞柔和许多,更没提‘日记’可能撒谎的事。末了,他又十分郑重地补了句很不吉利的话:“后面的一切,都要以活着登上那片红土为提前。要是陷在海里,我只能提前和你们说一声……对不起了。这一世遇见你们,实在是极好的运气。”
即便“航路”全明,深入默海依旧是件足够危险的事。更何况,从找到“尼斯娅”的那个“岛屿”到“红土大陆”之间,还有一小段航程是半盲的。因此生性悲观的叶玄,忍不住提前和眼前几人说了些近似于诀别的言语。
云洛不在,场间最容易动感情的就属鬼蛾。幽暗卧舱内,仍瞧得出她眼眶微现湿红:“你别说这样的话……”原想安慰少主几句,可琢磨着叶玄刚说的那些,她自己也愈发害怕起来。
余下几人或是动容,或是漠然,均未出声。舱内一时寂静。
片晌,冥烛略显胆怯的声音,自鬼蛾侧后飘起:“是不是‘红土大陆’的所有人…或者很多人,一旦掌握了‘练气’的要诀,就都能修至‘蝗境’?
这样的话,如果‘红土’和‘黄土’有了…有了更紧密的联系,那‘黄土’岂不是……”
“是。”叶玄没有等她说完,直接点头确认。他很清楚冥烛的胆怯不仅源于问题本身,更因为这句问话表面像是询问,实质乃是责问。“我做的事情,一着不慎会将中原、草原乃至西域,全都拖进深渊。就为了一个荒唐的执念。如果提前告诉你真相,你会阻止我吗?”
“我……少主,我……”
“抱歉,小烛,我问了不该问的话。你不用回答,反正现在都一样了。如果她活在‘红土’,见到我和青儿,就更不会有重返‘黄土’的念头;如果她不在那里,我们登陆之后,也会由‘牵系’两个大陆的力量,变成不遗余力‘阻断连结’的力量。”
“嗯,嗯!”冥烛啄米似地点头。惶乱的眼神和凌乱的喘息,仿佛刚从难以忍受的酷刑中解脱。她是那种只会对敌人说谎的人。叶玄随口一句反问,令她瞬时感觉心尖被疯狂地撕扯。若给她选择,她绝不想提前知道真相。此刻的冥烛无比庆幸,庆幸少主对自己不够坦诚,庆幸家族对自己不够信任。
冥烛的庆幸发自真心,叶玄却无论如何也没法认为自己的“不坦诚”值得赞许,他觉得这需要更多解释:“我和师姐活跃在‘黄土大陆’的这些年,最大的凶险不是某个具体的对手,而是有关‘红土大陆’的秘密。
我们的‘来历’和‘目的’一旦被人察觉,整个中原的所有势力,极有可能会联手铲除我们。若说有什么事情,能让‘顾长卿’重出江湖与人拼命,这大概是其中一件。因此很多很多年里,我们连‘小影’都瞒着。”
“嗯,嗯。”叶玄这段,已不光是说予冥烛一人,但冥烛仍是抢先用力点头。她的惶恐还没散尽,十分后悔问了那个问题。
昏暗卧舱内又有了一小阵沉默,气氛不太美妙。
“人人都说我和‘青儿姐’长得很像,我自己也觉得像。但初见那日,‘青儿姐’却说不像。这是什么缘故?”这个疑问,清尘在心中埋藏多年,昨日听过完整的“日记”,已隐约有了猜想。这还是清尘第一次将“木青儿”称作“青儿姐”。以往背地里提她,都是直接说“木青儿”,而当着她面,从来只唤“宫主殿下”。是敬重,也是疏远。
然而从昨天起,从残影读完“日记”开始,“木叶家族”的谱系里凭空多出了一位“公主”。虽然“宫主”和“公主”不是同一个“公”,但发音究竟是撞了。两声“青儿姐”念出,清尘两条手臂外侧,不受控地冒出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尽管念了“青儿姐”三字,她询问的对象仍是叶玄。回答的人,自然也是叶玄:“我们觉得很像,当然是真的。青儿觉得不像,也是真的。我猜根源在于……抛开面目全非的‘尼斯娅’不算,你们迄今只见过一个真正的‘洛拉玛人’,我见过两个,而师姐见过成百上千个。
换句话说,在你们见过的所有人中,‘清尘’的相貌无疑是最接近‘青儿’的一个,但‘青儿’曾见过上千个比‘清尘’更像自己的人。
有件事,我也是亲眼看见‘青儿’与‘清尘’站在一起,亲耳听见师姐说‘不像’之后,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我认为师姐和我娘长相完全不同,其实是受到‘眼瞳颜色’和‘头发线条’的蒙蔽。
后来我凭着记忆和想象,在脑海中将她的眼瞳变成灰色,再将微卷的头发拉直……那张脸孔,变得和青儿无比接近。当然,那只是我的感觉。在青儿看来,仍是截然不同的。”
“嗯。”清尘点了点头,没有露出恍然的神情。叶玄的答案,和她想象中差不太多。清尘接下去所说的话,却让鬼蛾、寒星这些平素不爱想事的,惊得好几个呼吸的工夫没能眨眼:
“也就是说,我们仍然是像的,只不过没那么像。所以她是‘蝗境’,而长得有点像她的我,是‘旱境’;
每一个‘洛拉玛人’都比我更像她,所以每一个‘洛拉玛人’练气之后都是‘蝗境’;
所以如果我们要在‘黄土大陆’甄选‘练气的天才’,最有效的办法其实是寻找那些外表接近‘洛拉玛’的人;
所以你当初因为我长得像她而救下我,后来发现我‘练气’的天赋竟然极好,这并非纯粹的巧合。”
“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呀!那我们几个长得也不像啊,不是照样很厉害么。”说到自己很厉害时,鬼蛾瞧着清尘,底气显得有些不足。但她清楚这不是重点。
“所以不像的人,万里出一。像的人,没准个个都行?我只是乱猜,也没机会证实了。”清尘回望向鬼蛾,语声没什么起伏道。
“嗯,或许真有某种关联。”直到叶玄开口,鬼蛾才发觉他对“清尘”的奇谈怪论似乎不怎么惊讶。
“看过‘云大夫’的《天演》,我愈发怀疑‘红土’和‘黄土’两个地方的人,往上可以追溯到同一个源头。或许非常久远,或许比万年前的‘顺帝国’还要早得多,但应该是有一个相同的源头。至少你们和青儿的差别,比和‘霓安兽人’的差别小太多了。”依靠这个类比,叶玄完美地收获了包括木青儿在内,船舱里所有人不满的目光。
其后两个多时辰,仍是鬼蛾问得最多。她提的问题很散乱,似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其中大半指向木青儿。冥烛与清尘也问了几句,全部关于“沃夫冈伽”。寒星、孤雁,未发一语。
众人散去,已是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