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倾盖如故 上(2 / 2)
“是啊,周婆婆,你就得听这小郎君的,好生歇着,”其中一位著装麻衣的猎户开了口:
“我已嘱咐兄弟,立刻下山通知周郎。瞧着这天色,他不消一刻就能回来了……”
卧在榻上的周婆婆,顿时跳起,似是埋怨:“为什么通知那孩子回来!”
“奶奶!奶奶!”
阿宁转过了脸,只见午间的阳光洒在了少年的背后,他喘着气,额头还冒着汗珠,似是从哪里奔了回来。阿宁来不及瞧见少年的模样,就听见一个箭步跨过门槛,径直地跪到了床榻前。
少年年纪同阿思不相上下,但是身子比阿思还壮些,个子比阿思还高。他的一双剑眉斜飞,侧面鼻梁直挺无弯折,因长期劳作而被阳光照射的黝黑皮肤,手臂健硕,只要稍稍用力就浮现青筋,正抓住周婆婆的手不放。
“阳五,奶奶没事,”周婆婆立刻拍了拍他的手,才露出了笑:“可你呀,抓得奶奶生疼了。”
他松开了纂紧的手,可眼神依旧揪在了周婆婆身上不放开。
“这位郎君,”孙夫子轻缓地起了身,拱手作礼:“你奶奶的伤并不碍事。只是需要休养至一月以伤……这调养期间,可不能肆意走动、不能碰水、不能吃性寒加重伤口发炎之物。”
“如此麻烦?”周婆婆重叹摇头:“还不如,那时干脆跌在山崖死了算了……”
“奶奶!瞎说什么晦气话!”少年的神色骤变,厉声打住了周婆婆。
周婆婆察觉少年脸色不对,又赶紧改口:“好好好。奶奶不说了,自打嘴巴,自打嘴巴。”她作势用掌打嘴的模样,少年立刻拉起了她的手,无奈只喊:“奶奶!”
其中一位猎户开口:“周郎,可别忧虑。咱们都是邻坊。我喊我婆儿担待些,总是没事的。”
另一位猎户也开了声:“我也多喊我婆儿在你家走动。周郎,你切可放心。”
“这……”周婆婆正想婉拒,少年默然不语却立即起身,从灶房搬出了几束柴火,搁在了地上,才作揖行礼:
“这些已是除了水汽的薪柴,各位兄长叔伯若不介意,请收下某的心意,以答谢救命之恩。”
那些猎户立刻摆手,摇头推脱:“周郎,此话严重了。如此贵重之物,我与兄弟不敢收下!至多几月就已入冬,周郎,你且留下这些薪柴同周婆婆一起过冬,周婆婆岁数这般大,可不能再受风寒之苦。”
卧在榻上的周婆婆,即刻又出了声:“可别介怀我这老太婆的身子,我只是腿扭伤,身子还健朗。若你们不肯收下,就是不给我这老太婆面子。”
少年垂眸行礼,又按照刚才的话紧接下去:“是啊,各位兄长叔伯,我与奶奶二人而已,用不了那么多柴火。若您们不收下,这才会叫我与奶奶寝食难安。”
言语中尽显谦恭真情,猎户只得点了点头,其中一位带头的,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走到了门外,把搁在一旁,刚猎捕的大雁递给了少年。
“周郎,这薪柴过于珍贵。恰巧,我同兄弟刚打了一只落单的大雁,就把这送给你了,你拿去给周婆婆补补身子也是极好的。”
少年瞧住那只雁,却连连退却:“这可不行……”
那位带头的,却硬是将手中的雁塞进了少年手中:“周郎,可别拒绝。这大家都是街坊邻居,理应互相帮忙才是。周郎送了咱们这么多薪柴,解了咱们的眉燃之急。你且宽心,咱们定会嘱咐自家婆儿对周婆婆多担待些。”
少年的眉梢才算露出喜色,把身子俯得更低:“若能如此,德威在此谢过诸位之恩,若有朝一日,兄长叔伯,需要德威相忙,只管开口,德威定当付出全力。”
待那些猎户走后,阿宁才递上了一张纸:
“郎君,这些药材,每日饭后各服一次。记得去商肆药铺自取。”
经过那日之后,阿宁莫再让人瞧不起,连续多日练习,字也整体秀丽整齐。
“多谢,郎君,”周德威接过那张纸后,随之绽开笑,又连忙拱手致谢:“刚顾着同这街坊叔伯致谢,忘了请教医生与郎君大名。请告知某,好让某能答谢你们。”说完,他欲走动,似乎又想从柴房搬出一些薪柴。
孙夫子提起了药箱,立刻起身摆手:“免手之劳,何足挂齿。吾姓孙,称呼孙夫子即可。若你真要多谢,就多谢吾徒弟薛景铢。是她第一个发现周娘子的。”
周德威立刻作揖,语气尽是恭敬:“多谢薛郎君!这等大恩大德,某实在难以回报,这些薪柴你们就收下吧。日后有何事,若我周德威能帮忙的,尽管找某便是。”
孙夫子瞥了眼阿宁后,视线才转回周德威的身上:
“周郎,你好好瞧瞧。咱师徒俩,一个老,一个弱,上山都觉得累了,下山怎还能扛动这些柴火。倒不如留给你们娘孙俩好过冬啊……”
周德威的脸色一暗,频频摇手:“这可不行”
“心意到就行,”孙夫子捋了捋胡子,瞟了眼门外后,转身吩咐:“景铢,这天不早了,咱们得走了。”
“可……”周德威欲说些话时,卧榻上传出了声:“阳五,把蒸笼上的糕点全包好,放在食盒上拿过来。”
周德威赶紧包在油麻纸上,放在了竹制的食盒中。
周婆婆朝着周德威,施了一个眼神,周德威就将食盒摆到了孙夫子的面前:
“孙夫子,看在我老太婆的份上,您可不能再拒绝这些糕点了。”
孙夫子无奈点了点头,偏头示意阿宁接下食盒: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周郎记得去商肆后街的“百草药肆”取药。药肆的主人与某多年友人,某会提前同他说明。周娘子,这几月您就好好休息,切莫碰水、劳动,这摆摊之事也暂不可行。某同景铢每周约莫两至三次,会山上采药。周郎,你可放心,咱们可顺道去探看周娘子。”
“多谢恩公!”周德威欲下跪拱手时,被孙夫子拉起:
“不必不必。再谢来谢去,我看今夜都下不了山咯。景铢,快些走咯。”
阿宁也背起了包,匆匆施了个礼后,就当跨过门槛时,视线不经意飘向被搁在地上的大雁,她又转头,提醒依然对着他们拱手的周德威:
“周郎,这大雁既是发物,就莫让周婆婆食了。”
周德威抬起了眸,眼里含笑,接着又把头俯下:“多谢郎君教诲。”
目送师徒二人远去后,周德威轻吸了口气后,才将视线转到了周婆婆的身上。
他走上了前,身子微倾,将周婆婆搀扶坐至卧榻。周婆婆将他的散落的发丝捋到了耳后,才细道缓来:
“阳五,你可知晓,今日这一切都是咱们的福气?”
周德威垂下了眼眸,羽睫微微颤动:“奶奶,孙儿明白。受人滴水,孙儿自当涌泉相报。”
周婆婆宽慰地点了点头,又有感而叹:“幸得薛小郎君今日巧见老身,老身这条命暂时才能从阎王那里借回来,”
她瞧了眼脸色顿时阴沉的周德威,自知这孙儿近年就不爱她从口中说出什么这些死啊活啊的话来,只得吐了吐舌:
“你别这副嘴脸,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可还记得,我之前同你提过的李存孝。”
“李存孝?奶奶您莫不是说,那位在李牙将身边的小厮?”周德威的眉目皱起,脸色皆是不信:“可瞧着那小身板可不像啊?而且,不是都听见孙夫子说他叫什么薛景铢了吗?”
周婆婆一掌拍向了他的肩膀,呼出了一声叹息:
“你这孩子平时就属耳力好,可这眼力可还得练练。你瞧瞧,人家小姑娘哪点像李存孝了?哪点像男孩子了?”
这一掌拍下,可谓之重。
周德威咬住牙,摸了摸手臂,他的语气依旧存疑:
“奶奶您莫是说,这薛小郎君是一位小娘子?”
“可不是吗?”说到这,这周婆婆脸色还扬起了得意:“上次阿孝就曾带她来老身这里买糕点,老身那时瞧见这一小姑娘怎么穿着如此突兀的衣装,再从上头往下脚一看,立刻就知晓了。”她摇头不迭,似是苦闷:
“你这一少年郎君,眼神竟比我这老太婆还糟糕。”
周德威瘪起嘴,疑是不满辩驳:“奶奶,孙儿一来鲜少接触过年龄若仿异性,二来这小娘子年龄太小,毫无娘子应有的……孙儿若是分不清,也该合乎常理吧?”
“你这小子,倒是会诡辩。”周婆婆瞅了他一眼后,没辙地轻笑。可当视线往下至那只受伤的腿,她默然片刻后,才起了重重的叹气:“我的乖孙儿,我这奶奶不中用,又连累你了。”
“奶奶,你瞎说什么?”周德威的脸色骤变,眉峰扭成了一块。
周婆婆却不理会他,自顾地说起话来:
“阳五,我知晓你想从军。莫不是因为我这老骨头,你本可不用天天在他人眼底下干着你不喜欢的活。若是你早些年从军,或许你也能像李存孝那样,当上都统了。”
“都统?”周德威的脸上抹出了一丝羡慕之情,可嘴巴子依旧硬:“可那又怎样?我有一个好奶奶,他可没有。”
瞧着周婆婆黯然低垂的目光,他侧过脸将眼抬上,盯住了周婆婆良久后,才逐字逐句,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楚:
“奶奶,是阳五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