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遗计(1 / 2)
睢明国立国在人族三大国之中最晚,往上追溯满打满算也就二百余年的国史,再往上就是无文字可考的草原发家史。
因此,比起隔壁神佑之国龙瀛以千年记的国史,不免有些暴发户的味道。
尤其在文人之中,这种暴发户更要讲文明礼貌的拿捏劲儿就越发明显,譬如面前这位皇后,黄氏。
睢明后宫里头,品级简单粗暴得很,顶头一位皇后,往下的其他嫔妃一概以姓氏称呼为某妃。
黄皇后以前还是黄妃的时候,君世绝就不爱听这位的教诲,总觉得她可劲儿地端着。
君世绝对她最大的兴趣是看到她那层面具被戳穿后的尴尬样儿,于是她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不等她拜下来,已经伸手将她扶起,亲切道:“公主不必多礼。”
说着扶着君世绝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叹息道:“禁足了这么久,看着竟是清减了不少,定是做下人的不用心。”
皇后的手冰凉细腻,像一块半融不融的新鲜牛油,那种触感让君世绝没来由地背后一阵发麻。
她轻轻抽回手,仍旧拜了下去:“这倒怪不到他们头上,都是儿臣不是,惹怒了父皇,日夜不得心安,因此才瘦了些。母后近来,一切都好?”
黄氏生得温柔,语气也是娇娇软软:“都好。宫内左右还是那些老人,彼此都知根知底的,好的坏的,总归还是老样子。”
君世绝不惯敷衍,黄氏既然没拎出话头来,她也不多唠嗑,吩咐下人去煮了热奶茶端来,顺口问了句:“母后惯喝甜口咸口?”
睢明奶茶在古语中称为“苏台伽”,用青砖茶或黑砖茶打碎煮熟,再加入约五分之一的鲜牛乳和盐巴即成。
传统原本只有咸口的做法,近些年来也有改用蜂蜜、果糖等制成甜口奶茶,尤其受妇人儿童喜爱。
君世绝从不在小事上面留意,要是从前徐子卿在的时候,多半不用问这一句。
诸王与后宫之间,对公主殿下有直接利害影响之人的喜好,徐子卿记得一清二楚。
皇后道:“近来天热得很,倒是不大喜欢这些腥膻之物,清茶即可。”
君世绝将头一点,本来她贴身伺候的也只一个叫婴红的侍女,退下之后,便只剩皇后公主,并一个化妆成侍女的黄月溪。
差不多可以进入正题了,君世绝抬眼望向皇后。
皇后略一犹豫,轻声劝道:“皇儿向来不羁惯了,此番禁足也算是磨练心性,未尝不是好事。
“算下来一月之期将满,本宫回头再劝劝陛下,毕竟是亲生父女,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看她神情,君世绝就知道,犹豫的背后一定是有什么所求。
她生性凉薄,向来有人示好之时,她就已经在考虑背后的利益交换:“母后若真有此心,早一月与陛下说来,儿臣也就承了您的情。”
现在这个时候来说,是不是有些太晚?关了二十九天,还差这最后一两天的功夫?
黄皇后万万没料到她如此直接,当即被她说得噎住,那张保养得宜、雍容华贵的脸,嗖的一下就白了:“皇儿是在责怪母后吗?”
“儿臣不敢。”
皇后抽出一张绣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强作欢颜道:“皇儿虽非我所出,但这些年来,本宫何曾不是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疼爱?
“当时……事发突然,日子又不巧,大大地伤了陛下的脸面,本宫虽有心劝解,但事关朝政,反倒不好开口。”
君世绝拉过一张椅子,拍了拍,匪气十足地示意黄皇后坐下。
黄皇后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又是一惊,还是小九化妆成的侍女扶着,才没晕过去,胆怯地抬眼瞥着这个名义上的女儿。
她其实今年也未过而立,二十四五的模样,还是韶颜花貌的好年纪,若不是公主生母去得太早,恐怕这皇后之位也轮不到黄氏。
“既然如此,儿臣希望母后今日来看望儿臣,所带的目的之中,也不关朝政。”
黄皇后揪着领口子,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惹毛了亲爹又惹哭了嫡母,公主殿下,您可以的!
君世绝顺手把她按在了椅子上,自己半蹲下来,颇为不敬地直视着皇后,心平气和地问:“那,母后可还有什么指教吗?”
黄皇后猝不及防被按在椅子上坐下,怔怔地连眼泪都忘了擦,更是把此行的小心思忘得一干二净。
她娘家黄氏,素来以清贵闻名,然则清虽未必,贵倒是真的贵,尤其小九一家久经流放,返京之后人情往来上下打点哪一样不是花费?
那点老皇帝给的赏赐又是皇恩的体验,轻易不敢动,不免有些捉襟见肘,皇后自己的体己钱补进去也是杯水车薪。
她有心帮娘家人谋得一官半职来做,但陛下近来转了性子,竟然不怎么爱往后宫跑了,她一时找不到妥帖时机,更怕被扣上一个“后宫干政”的罪名。
身为皇后,能接触到的离政事最近的人,就是公主殿下了。
还是小九站出来救的场:“姑母切勿伤心过度,不如我扶您先去偏殿休息片刻,由我来与殿下说。”
皇后哭着被扶走了。
黄月溪当然不是为了黄氏子弟的官职来找公主殿下,况且公主如今特权被褫夺,也未必比后宫女子多多少话语权。
小九不过是以此名头说服皇后,以期能亲自与君世绝碰面,告知一则重要消息罢了。
君世绝手下虽然信鸽俱死,通信网一时被斩断,但尚有一处通信点,绝无外人知晓。
这还要说到二零八社张家宸来京的时候。
那日张家宸自汴梁回京,第一时间秘密见了公主殿下,就是这次会面,有一桩事引起了君世绝的注意。
只见张家宸喘息方定,跟公主殿下告声得罪,从行囊里掏出来两叠厚纸,一叠黑一叠白,他拿了张白纸,用墨笔写上“见字如晤,顺遂抵京”,报了个平安。
过不多久,那叠黑纸中有一张,上面的黑色渐渐褪去,显出来几个白色大字。
“操你大爷说人话!”
张家宸额头见汗,抬头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公主殿下,硬着头皮又抽了张白纸,写道:“你大爷的,老子到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张黑纸显出来白字,言简意赅:“滚!”
张家宸收起了两叠纸,不等公主殿下发问,尴尬地擦着汗解释起来:他们二零八社,有一位通灵者,会一点简单的鬼谷道术,这两叠纸就是他们内部用来传递消息的符纸。
符纸一黑一白为一整副,在白纸上写字,不论相隔多远,黑纸上就会显现出一样的字迹来,比信鸽方便快捷。
但也有致命缺陷,就是只能用于一对一传讯,而且无法量产,故而这的确不是个能够内部推广的手段,只适合做紧急联系使用,还得事先有所准备。
如今张家宸去职在京,信鸽虽然全部死亡,消息困囿京内无法外传,只有那符纸倒是可以用于与二零八社的人员相互联系。
“是二零八传回来的消息?”君世绝很快就想到了这条暗线。
小九眼神发亮,她此行正是张家宸辗转托人告知,得到了二零八社传回的消息,才想方设法要混进翠微宫告诉公主殿下这个好消息:“不错,殿下请看。”
她原本怕公主殿下屡遭打击也许会一蹶不振,放弃成为储君,安安分分当一世的公主殿下。
若如此,她同为女流之辈的一腔抱负,又何来施展之地?
幸好公主仍是一如往常。
小九从怀里抽出一张黑纸,上面写了一句“从心所欲,君无定法”,落款是,一朵牡丹。
“是子卿的落款,”黄月溪展颜而笑,向公主殿下解释道,“二零八的人几日前在固定联络点发现了这条讯息,立即抄送回京,属下不敢耽搁。”
“是……什么时候的消息?”君世绝怀着万一的可能,问道。
黄月溪以为公主殿下是责备消息不及时,垂下头道:“联络点并无人时时看守,发现消息的时候已不能确定具体时间……
“应该已经有段日子了,但是,殿下,我们还来得及……”
不,有些事情,已经永远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