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69章(二合一) 【《平山堂记》】……(1 / 2)
到了约定的那天, 崔家果然来人到驿站接人去大明寺参加文会。
祝翾这才发现崔慧娥相邀的人不只她一个,各县的前三她基本都邀请了。
到了大明寺,祝翾跟着崔家下人的指引到了寺庙大殿西间的平山堂, 祝翾经过堂前花木相隐的小径,抬眼就看到了“平山堂”的匾额。
祝翾初时还不解其意,就站在栏杆处转身隔着院子往外远眺。
只见江南远处的山峦吐翠起伏,隔着远远的距离印在眼间却不觉高耸, 似乎只与这个院子一样高, 视野格外开阔,难怪叫做“平山堂”。
因为江都侯的小姐崔慧娥要举办文会,大明寺就将平山堂借给崔慧娥作为文会的场所, 来此间聚集的都是崔慧娥相邀而来的来参考的女孩儿, 都很好奇地站在平山堂的栏杆处四处打量。
何荔君也受到了邀请,她站在祝翾身边看向远山无数,忍不住说:“没想到江南也有山,我们宁海县那我一个山都没有见过。咱们考试南下路上倒是见过不少山了, 我从前都在想山是什么模样, 原来是如此模样。”
祝翾点了点头, 宁海县是长江以北的县, 全是平原, 县里没有山, 倒是有几处丘陵, 往东边走很久就能看到海。
但是祝翾从小就在青阳镇内活动, 也没去过海边,见不到山,所见到的水也就是门口的那片岸边长满芦苇的湖泊。
明明自己家门口地势开阔,一望数里平原与湖泊, 祝翾却只因为看腻味了只觉得眼目闭塞。
到了这里,站在平山堂前,明明远处群山相依,却仿佛能越过千山看到更远的万里,却只觉得心境开阔。
也许,景没有闭塞与开阔的区别,有区别的只是她自己的心境。
祝翾爱极了眼前的这片绿,她觉得自己能够越过千山鹏程万里。
崔慧娥到了,是一个十岁的金枝玉叶的小女娘,不知道她穿的什么衣服,那样的布,祝翾从来没有见过。
浮光流丽一样的材质,素白的衣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不是白色,是一身月光一样的感觉,却不刺眼。
月光外面笼着淡紫色的纱帛,腰间系着飘带和玉璧,行走时叮当作响。
崔慧娥梳的也是双螺髻,样式与祝翾的不太一样,更复杂精致些,头上也不像祝翾只扎红头绳做装饰,而是戴了一个金闹蛾的冠,整个人一身雅致的富贵清丽。
崔慧娥生得也好看,虽然她脸上还有婴儿肥,脸颊还丰润,可是眉目间已有清冷凛冽的美丽长成,配上一身月光,整个人更像天上月宫里的小仙娥。
她一出现,其他女孩子都看向她,大家都知道了她的身份,都称呼她为“崔姑娘”。
崔慧娥轻轻笑了一下,带着她相邀的众位客人入堂,大家坐在了“坐花载月”的牌匾下。
等大家都坐定,崔家的下人给姑娘们上茶和点心,崔慧娥举手相邀,祝翾就举起茶喝了一口。
只觉得唇齿间清冽回甘,却品不出来这是什么茶,也没感觉到特别好的滋味,她只喝过孙老太煮的薄荷水,品不出茶的好坏。
点心上的是云片糕,雪白如云,祝翾拿起一片吃了,滋味不错,做得精细。
但是只喝茶吃糕点的,也吃不饱啊。
祝翾没见过世面地在心底想。
然后又暗暗告诫自己,这是文会,不是去吃席玩乐。
崔慧娥开口道:“平山堂乃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所建。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①昔日欧阳公在此处白日望山,夜里便与友人饮酒论诗,传花击鼓,到夜里,月色当中,花瓣一地,便有了‘坐花载月’的雅事。
“诸位来扬州考试,个个都是识文断字之辈,都是府下各地而来的女子里英杰聪慧人物,今日在扬州与大家初相识一场。
“不如仿照欧阳公的昔年雅事来一场击鼓传花论诗道文的雅事。不过我们年纪尚小,不宜饮酒,就以茶相会。”
说着,崔慧娥端起眼前的茶杯饮了一口。
其他女孩儿也觉得崔慧娥的主意新鲜,纷纷说:“咱们虽是闺阁女儿,却心里都是有志向的,不然也不会都来此考应天府的女学。从前文会诗会都是他们男子的事情,那些才女之间也有文会诗会的雅事,却终究是罕见,崔姑娘却想着邀我们来此一聚,实乃风流人物。”
祝翾却在心里想,怎么出来喝她个茶还得作诗写文?
所以这种性质的文会诗会,居然还能借到欧阳修的地盘弄?
不愧是崔慧娥。
原来如此,这就是文会,乡巴佬祝翾在心底表示大开眼界。
她一边想一边吃云片糕,很快吃干净了一盘,又喝干净了茶水,觉得很是满足。
因为只有她很认真地在那吃东西,左右都忍不住看她,很快又有下人与她添茶上新的糕点。
崔慧娥坐在上面也看见了,她从来没见过这般天真烂漫姿态的人,祝翾察觉到大家都在看自己,却依旧神色自若,不动如山。
崔慧娥记得祝翾,因为祝翾是宁海县的第一,坐在她旁边的号房考试。
“祝姑娘。”崔慧娥喊她。
祝翾抬眼看向她,只听见崔慧娥继续说:“不如由你开始传花。”
说着,崔家下人就将花放在祝翾手里,示意她鼓声响起就往下传。
然后崔慧娥又提议了要做的诗的范围与内容,鼓声响起,祝翾将花往下传,几番下来,并没有轮到祝翾作诗,祝翾自己也觉得自己也不是很擅长作诗联句。
联句没轮到祝翾,大家又开始击鼓传花作文章,这回第一轮就轮到了祝翾,祝翾拿着花愣住了。
她拿起笔写到开头第一句:②“仙人旧馆,人比堂高。”
众女孩围在她旁边看她写文章,看到第一句就忍不住感慨道:“好一个‘人比堂高’。”
崔慧娥点了点头,却没有感到惊艳。
又见祝翾继续写道:“地垂千山,日月偏照。”
崔慧娥在一旁见了面色一变,忍不住低头沉吟起来,这句笔意乘天接地,上一句还只是说“人比堂高”,现在却说“地垂千山”,千山垂于地下,已经不是平山之局了,这句更加开阔了。
祝翾继续笔走龙蛇,挥墨而下,写道:“衔远山而吞长江,泻淮海而走金焦。”
“岳阳楼记里范仲淹就曾写过‘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祝姑娘这句话是拾人牙慧了,但是也不算出错。”另一个女孩点评道。
祝翾抬眼看了一眼这个点评的女孩,也是一身富贵,比崔慧娥的视线还要俯视而下。
崔慧娥虽然人清冷,但是祝翾能感觉到崔慧娥对她的欣赏与善意。
祝翾心里负有傲气,她觉得自己出身却不如在座诸女,但是这是天生的,非她能够改变的。
通过努力与勤奋得来的学识才是自己的,她不觉得别人会因为富贵就能一定能够压过她。
她愿意自谦,却绝不肯因为身世在别的地方自卑。
那个开口的女孩被她突然看了一眼,见了祝翾清明不卑不亢的眉眼,怔了一下,又忍不住继续昂起脑袋。
她想,一个破落县出来的破落户,刚刚在席间吃茶吃点心一看就是个俗人,饮牛也不过如此,现在学识看来也不过如此。
“灵韫,不可。”崔慧娥看了这个女孩一眼,崔慧娥一开口,这个叫做“灵韫”的女孩就消停了一些。
原来她叫灵韫,名字倒是不俗,可惜……祝翾在心里顿了一下,可惜人傲了一些,又是个千金小姐。
她无所谓地笑了一下,继续低头挥笔在纸上写,写出来的字遒美健秀、笔锋温润里却带着傲意,不是闺阁女子常写的那些簪花小楷,崔慧娥一见她这一手好字就知道她的不俗。
祝翾这笔字也是日日练腕力用清水在八仙桌上挥洒,用墨水在草稿纸上着力的结果。
她这些年也跟着祝明学过画画,但是没有天赋,写字上却有几分新章惊艳别人,祝家和王家的门联也渐渐喜欢找她来写。
“千山拱翠,倾倒日轮。
坐花载月,太守风流。
……
……”
祝翾的思维不被限制继续往下写,越写越感觉,崔慧娥众人的眼神都惊艳了起来,感觉到她泼墨之下铺面而来的豪气与文气,连那个叫灵韫的都睁大了眼睛,认真地附在一旁看了起来。
何荔君在一旁看完了祝翾这段描写平山堂外的景色,几百字都字字珠玑,也不由自惭形秽,自己开始察觉出自己的不足来,祝翾比她小,启蒙也晚,竟有如此天赋,她在宁海县与祝翾只差了一个名次,实际上却天差地别。
祝翾手顿了一会,揉了揉手腕,继续往下写道:“昔蜀道难于太白,浣花溪草堂困于子美,滕王阁成于子安,岳阳楼高于希文,平山堂立于永叔。
“今吾与太守,对峙千秋与此间。”
”好一个’今吾与太守,对峙千秋与此间‘!竟要直接跨越时空与几百年前的欧阳永叔对话!难道你也要与欧阳修也来一场所谓的‘坐花载月’的雅事?”那个叫灵韫的女孩忍不住说道。
通过这一句她就窥见了祝翾的狂,区区一个九岁无名无身世的祝翾,竟然把自己放在欧阳修这样的大儒之前要“对峙千秋”。
欧阳修是如何厉害的人物,你祝翾此时只是个无名小辈,竟然要跨过李白、杜甫、王勃、范仲淹等人,来到这平山堂前往前翻开数百年,骄傲地将自己放在欧阳修前,说“吾与太守”。
上官灵韫一面觉得祝翾的笔墨太狂太傲,一面又觉得舒畅,她继续往下看,只见祝翾跟着这一句又洋洋洒洒、文不加点地写下几百字,每一字每一句读起来都格外酣畅淋漓。
祝翾自己写的时候也感觉自己心绪大开,她在考场上从来没有这种疏狂的感觉。
但是现在立于这平山堂间,她见到了远处群山,不过如是,隔江相望,是数百年的光阴,却青山依旧。
那些留下名字的古人都已经如同长江一去不回的江流而去,下一瞬的江流不再是从前的江流,前仆后继,在历史的长河上留下惊涛骇浪。
她隔着惊涛骇浪,望着旧人留下的旧物,却不由投入这浪水中也跟着奔腾不息,也要卷出拍天的岸,叫那青山失色,两岸无光,岁月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