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母（1 / 2）
李丰夫妻俩背着大包小包、乘乡村大巴来到了县城。
他们约摸中午十一点半到了儿子和妹妹居住的卷烟厂。县卷烟厂几年前就已经倒闭了，现在只作为一个名称保留了下来。儿子先前也在卷烟厂工作过，当时他经常能收到儿子寄来的廉价卷烟。因为昨夜妹妹说让他们先到她家，夫妻二人就准备先去妹妹家。他们沿着小溪边的石子路上行，走了约摸三五分钟，看到了路旁的三栋灰蓬蓬的楼房。妹妹就住在左边一栋的四楼。
他们上了楼，敲门道：“贵珍！贵珍！”
听到哥哥的声音，贵珍马上从沙发上起来开了门。看到哥哥嫂嫂的时候，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李丰把带来的东西放在电视旁边的白漆橱柜上，看见儿媳也在，笑道：“巧玉，你也在这儿啊！”
巧玉点头道：“嗯。”
放好东西，李丰夫妻二人坐在了黑色的皮沙发上。贵珍赶忙给他们倒了杯热茶，道：“你们喝杯水。”
李丰和妻子喝着水，问道：“学贤倒究怎么了？”
贵珍撇了巧玉一眼，看她垂着头不往起抬，只好哽咽着道：“学贤……学贤殁了……”
她这句话刚一说完，这对老夫妇手里的玻璃杯同时掉在地上，“哐当”一声碎了。连英嘴一咧，颤抖着花白的头发流着泪嚎了起来。李丰也哭了起来。
他们的悲伤是可想而知的。
人生有三大不幸：幼时丧父、中年丧妻，老来丧子。为什么老天偏偏要让他们遭受这种人间最大的不幸呢？他们劳苦一生、平凡一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上天这样的不公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多久，李丰才问说：“学贤娃怎么……怎么殁的。”
贵珍哭着道：“被电打了。”
李丰道：“在工地还是家里？”
贵珍说：“工地。”
连英哭着说：“我娃现在在哪里？”
贵珍说：“在医院。现在天热，怕尸体坏了，就放在了冰棺里。”
听到“尸体”二字，连英和李丰又嚎了起来，比刚才还要悲伤。他们养育了二十来年的亲爱的儿子已经变成了“尸体”，而且放在冰棺里。要是你的话你会不会悲痛欲绝？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丰道：“那咱们现在去医院。”
贵珍道：“你们还没吃饭。我拾掇点吃的，咱们吃了再走。”
吃完饭，他们到公路上拦了辆出租车，出发去医院。
到王家川小学的时候，贵珍叫道：“停一下！”
司机说：“有什么事？”
贵珍说：“我们要接个人。”她一说，车上的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丰对坐在司机旁边的儿媳妇说：“巧玉，你上去把晨晨叫上，带他去看爸爸。”
巧玉说：“好的。”
今天因为家里有事，她早上给了儿子十块钱，让他中午不要回来，在学校附近买饭吃。她进了学校，见儿子在上体育课，和几个男女同学在操场里跳皮筋，道：“晨晨！快过来！”
晨晨看见妈妈，跑过来高兴地道：“妈，你咋来了！”
巧玉急急道：“你爸爸住院了。咱们给你班主任请个假，去医院看你爸爸！”
晨晨仰起头，问道：“爸爸得了什么病？”
巧玉骗儿子说：“肺炎，过两天就好了……”
他们几个人由贵珍引着，穿过医院大厅、住院楼和一片生长着矮树和青草的小花园，穿过红砖门洞，来到了医院紧后边一个偏僻的小院落。院落北边有四间青砖小屋。土院被夏日火热的骄阳炙烤着、白花花一片，仿佛马上就要燃烧起来。房屋在热气的折射中不停地晃动着，就像处在阿鼻地狱的毒火焚烧之中。
巧玉和贵珍扶着连英，缓慢行走着。连英仍然在出声地悲咽。李丰在妻子旁边也不断地用衣袖揩着眼泪。晨晨拉着妈妈的衣襟，无助地拖着软弱的步子。幼小的他早已被这阵势吓呆了。他当然不知道爸爸已死了，更不知道什么是死亡，爸爸的死对于年幼的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冰棺”在屋子左边的角落里，其实就是巨大的冰箱，为了防止夏天死人的身体发臭腐坏。
看到儿子时，这对老夫妇更是哭得撕心裂肺。贵珍和巧玉使劲扶着连英。连英拉开冰棺盖，抚摸着儿子冻得发黑的冰冷的手脸，热泪不断地流到儿子的身上和脸上……
她身心交瘁，终于哭得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又继续看着儿子哭，这样重复了两三遭情绪才渐渐控制住。
巧玉拉着儿子站在离冰棺三五步远的地方，她不知道该不该让年幼的儿子看死去的爸爸。
李丰挥着手道：“巧玉，你把晨晨带过来，让他看他大。”
巧玉心里虽不太情愿，可是只好把儿子带了过来。晨晨看着躺在冰棺里的爸爸和他头发、睫毛，胡子上的白霜，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惊悸、绝望和悲伤。
他不由得流出了眼泪，眼泪瞬间漫过了脸颊……
李丰温柔地抚摸着孙子的头发，说道：“晨晨，你要一辈子记住你爸爸哩，他是为了你一家三口才殁的……”
晨晨抬起头，天真地问道：“爷爷，爸爸怎么了？”
李丰叹了口气，哭着说：“唉……你爸爸殁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下午，他们四口人都在贵珍家里吃饭。李丰夫妻俩自然没有胃口，贵珍、贵珍男人和巧玉都劝他们扒挣着也要吃点哩。
吃着饭，贵珍说道：“大哥，你一会给小三打电话，让他上来和老板谈赔偿问题。”
李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不知道这种事倒究能赔多少？”
贵珍男人道：“好的话大概能赔个八九万，不好的话就是五六万。”
李丰看着坐在板凳上吃饭的孙子，黯然道：“能让老板多赔一点是一点。我还有两个儿子，有人养老哩，娃娃以后用钱的地方多！”
贵珍道：“就是，晨晨才七八岁，往后还要念书、找婆姨哩。唉！现在结婚要的钱也多了，这些钱谁出呢！”
巧玉暗自寻思道：“这些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之后我嫁给开明，开明自然会把晨晨的一切都安排好的。”
巧玉起身道：“家里有点事，我先走了。大、妈，你们晚上住哪里？”
李丰道：“我和连英住贵珍这儿。”
贵珍强笑道：“我这儿有三间卧室，他们能住下哩！”
连英哽咽着道：“你……你把东西给巧玉拿回去，她一个人拿不了。”
李丰站起身，走过去打开提包，强笑道：“贵珍，你拿两个塑料袋，也给你装上些！”
贵珍摆摆手，笑道：“大哥，东西是你给你儿子和孙子拿的，我怎么好意思分？”
李丰道：“东西多哩！巧玉和晨晨也吃不完！”
贵珍拿了三两个中型塑料袋，李丰给妹妹装了大半袋带来的绿豆、姜豆和花生。
把东西送到家、待公公走了，巧玉麻利地洗了手脸、施了淡妆，换了一身衣服。她穿着深色牛仔裤和淡紫色的花边短袖，看起来明丽脱俗。
她微笑着对儿子说道：“晨晨，我带你到开明叔叔家里玩！”
晨晨说：“他住哪里？”
他刚刚把家里的黑白电视机打开。电视里正在播六小龄童等主演的古装大型电视剧《西游记》，播到了《真假美猴王》的部分，是他最喜欢的一段情节。他舍不得关掉电视机，跟着妈妈去陌生人家里做客。
“钻采公司。”
“那你一个人去嘛，我想在家看电视。”
巧玉挡在电视机前，微微歪着头嘟起嘴说：“咱们一起去，开明叔叔会给你吃好东西哦！”
再好的东西怎么能比得上《西游记》对一个小孩子的吸引力？可看到妈妈娇艳的桃花瓣子样的脸颊和微微含嗔的面容，晨晨只好不情愿地溜下炕，关掉了电视机。巧玉兴奋地亲了儿子一口。
天上月挂如钩、群星璀璨，地面上的路径和两旁的山峦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巧玉紧紧牵着儿子的手，步履坚定地行走着。依照她的想法，她想过一两年就和开明结婚，把晨晨也带过去。她觉得开明是个好男人，一定会诚心对待她可怜的儿子的。他们下了一道土坡、走了几步平路、又上了另一道土坡，走上了一条绕着半山腰的一面临山、一面临沟的小径。因为沟底和这面、对面都有人家的灯火，巧玉并不害怕。
她不知道儿子晨晨是非常害怕的。半崖上生长着枝条嶙峋、奇形怪状的酸枣树、枣树，两旁是深深的暗绿的丛草，说不定会猛然钻出什么毒蛇猛兽，右侧还有几十米深的深沟，一不小心跌下去就会摔成肉泥……
你若来过黄土高原，就会发现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山峦、深沟和开凿在山峦深沟间的窑洞。其它季节沟上沟下的拦羊走路倒没有什么，可是若在冬季大雪覆盖的时候拦羊赶集走亲戚逛朋友念书，一不小心从沟上滚到沟下，那就十分骇人了……
走着路，巧玉说：“晨晨，你爸爸殁了，咱们以后就跟你开明叔叔过。”
晨晨当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隐隐感觉这样做是在伤害爸爸，没有说话。
巧玉道：“你开明叔叔是个好人，待人和和气气，还会说话、会来事，不像你爸爸一样就是块榆木疙瘩，让人受不了。”
晨晨自然多次听到过妈妈这样数落爸爸。每次听到的时候他都感到非常不满，便大声道：“爸爸也是个好人！”
巧玉说：“好是好，就是不招人喜欢。”
说着话，他们走到了半山上的一个院落。院落的左手边种着三二十株枝叶葳蕤的苹果树和一小块菜地，左边的山上也种着一行行的果树。右边有一孔土窑洞和一间前面锅台后面住人的屋子。院落的主建筑是对面錾过的山崖底下的一孔土窑。
他们走到当院，窑洞沙发上坐着的男人起身迎了出来，笑道：“巧玉，你咋来了！还把你儿也带来了。”
巧玉看着开明，郑重其事地道：“学贤殁了，我和晨晨以后都要依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