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人（1 / 2）
睁开眼，看到窗户还很暗，李学贤又闭住了眼睛。他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户已经染白了。他穿好衣服，下了炕，打算倒水洗漱。
他睡在前炕，妻子巧玉睡在后炕，现年八岁的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晨晨睡在他们中间。他看着儿子安然熟睡的恬静透红的健康的面颊，不由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又扭转头看了看他的妻子。他的妻子长得十分漂亮，鹅蛋脸、细长眼，两道又弯又细的眉毛像初春的柳叶一样飘落在她的面颊上。她的面颊就像初雪一般洁白美好。
他并不喜欢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与他常年不和、打架吵架，而且过三五个月就不声不响离家出走了，十天五天不回来。他和家里人都知道他的妻子在外边有男人。前两月她离家出走就去钻采公司后沟里那个叫张开明的当高中教师的四十来岁的男人家住了半个月。要不是同村一个开载人三轮的小伙子告诉他，他还不知道，甚至去西安延安找。
他的家人和兄弟都劝他离婚，再找个女人。如果没有年幼的儿子，他当然会这么做，可是他的儿子才八岁。假如他和妻子离了婚，儿子怎么办？会不会对他的心理造成一生的伤害？
为了儿子，他不能和对自己不忠的妻子离婚。
这是一个坚强的父亲对自己许下的诺言……
他在儿子面前站了好一会儿、洗漱毕，担好水，便打算去县城斜对面制造楼板的工地上工。
这个院落有三孔土窑洞，坐落在延长卷烟厂后沟的半山上。他租住的是最右边一孔。最左边是窑主老虎住的。中间的窑洞是老虎的豆腐作坊。除过用电磨做豆腐卖以外，老虎在公路对面还有几亩菜地。他是一个平凡而勤劳的手艺人兼菜农。
现在正是初夏，院子下边学贤自己开辟的一块小小的菜畦已经绿意盎然，有些已经结上了小小的果实。
李学贤满意地撇了眼自己的菜地，骑上自行车去了工地……
郝巧玉是六点半起来的，收拾好便给上学的儿子准备早餐。早餐通常是煮一包方便面，打一颗鸡蛋。
给儿子做好早餐，倒好洗脸水，巧玉走到儿子身旁温柔地叫道：“晨晨！起床了！”
李晨晨在睡梦中听到母亲的叫唤，睁开朦胧的睡眼，用手揉了揉，起身懒洋洋地穿衣服。他洗完脸，便坐到窑后头的小餐桌上吃早饭。
巧玉坐在儿子对面，笑着说：“晨晨，后天星期六，城里有交流会，我带你上城玩！”
晨晨抬起头说：“好啊！我想买两本漫画书！”
巧玉说：“好！你想买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晨晨寻思说：“我……还要买一只青蛙！”
巧玉眨着美丽的眼睛说：“青蛙？青蛙你自己在河里逮不就行了？还要花钱买？”
晨晨有些焦急地对妈妈说：“我说的不是那种青蛙，是拧几下就会往前跳的青蛙！”
巧玉恍然说：“噢！你说的是那种上发条的铁皮青蛙！那一个才五毛钱，后天给你买！”
她又眨了眨美丽的眼睛，道：“我上次走了半个月，是你奶奶来给你做的饭吧？她做的好吃吗？”
晨晨道：“好吃。”
巧玉道：“是我做的好吃，还是奶奶做的好吃？”
晨晨说：“都好吃。”
巧玉思忖半晌，一字一字缓缓道：“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大离婚了，你是跟我还是跟你大？”
晨晨垂着头悲伤地说：“跟……跟你……”
这个问题妈妈其实已经问过好多遍了，每次问晨晨都是说想跟妈妈。因为父母不和、经常打架吵架，八岁的晨晨在同龄的小孩子里是内向、孤僻和软弱的，完全不像一个男孩子。
他的父母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家庭问题已经在儿子的性格和灵魂深处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对于晨晨来说，爸爸早出晚归，只有在下雨天休息的时候才能长时间看到，和他说笑。阴雨天的早上和中午吃完饭，父亲会骑自行车带他去上学。他有一辆漂亮的黑色“飞鸽”牌自行车。趴在他温暖而厚实的脊背上，晨晨能切实体会到父亲那种风雨袭来时岿然不动的大山般的刚强品质。母亲早中晚都陪伴在他的身边，给他做饭、辅导他写作业，给予他的是一种大河般温暖而绵密的情感体验，所以虽然她会离家出走，爷爷奶奶和其他亲戚们经常说她坏话，晨晨还是深深地爱着和依恋着他的母亲。
听到回答，巧玉欢喜地亲了一口儿子。
晨晨央求道：“妈，你再不要走了！”
巧玉随便点了点头，说：“嗯……”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张开明的脸：他是一个长脸孔、目光刚毅、身材魁伟，留着长头发的四十九岁的成熟男人。因为是高中语文老师，他很会说话，见面的时候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最喜欢听的，最顺她的耳的。每次见他时她总会穿上最好看的衣服、画上最完美的妆容。
和他接吻、甚至和他做爱的感觉都是那样的令人心驰神往、心醉神迷……
而她的丈夫只是个没用的“老实人”，个性随和、为人诚恳勤劳，不会说甜言蜜语，甚至不常主动和她说话，回到家总是笑、像个傻子似的笑。她总摆出一副凉冰冰的面孔让他看。他下班回来她也不给丈夫热饭，总是让他自己热。
学贤从来没有主动对自己发过脾气。
正是因为他从不发脾气，她觉得他是一个十分无能、懦弱的男人……
等儿子吃完饭，她便带儿子去坡下找他的同学。晨晨通常和坡下住着的同班同学李星和她的姐姐李雪一道去上学。
李学贤到了工地，便准备进工地边上的一排红色的砖瓦房里和早来的工友们聊天。现在才七点半，还没有到上工的时间，也没有人来拉楼板。
工地的前边是自延安流下来的延河，后边是黄土高原绵亘不断的群山。时值初夏，群山和庄稼地一片碧绿、散发出盎然的生机，给贫穷的黄土高原平添了几分亮丽。县城就在工地斜对面，沿河摆开、不足三百米，只有两条主干道、几排灰蓬蓬的矮楼、两个集中市场、一二百家各式饭铺、小吃摊、宾馆、招待所、超市、菜市、修车行，衣服店等；县东县西两所小学、一所初中，一所高中，却是这个县二十来万男女老少、婆姨老汉，姑娘幼女们热忱向往的地方……
砖瓦房有七间：工人的休息室、宿舍、夜宿的老板亲戚的宿舍、灶房，另外三间放制造工具和各种杂物。
李学贤走进了中间的休息室。休息室的后头摆着张橘黄色的大方桌，上边放着三把暖壶和二三十个工人的水杯，周围放着一圈凳子。前头摆着一张肮肮脏脏的绿色布沙发和一个白漆实木茶几，茶几上摆着两个玻璃烟灰缸。烟灰缸里满是工人们丢下的烟灰和烟屁股。沙发对面的桌子上摆着台小彩电。此刻，电视里正在讲着去年发生的“9·11”恐袭事件和美国之后可能发动对伊拉克的军事行动。
休息室里坐着五个人，见小李进来了，他们都投以亲切的微笑。李学贤待人和气、勤苦耐劳，还无偿帮工友们修理自行车、工地上的电路问题他也会修，因此虽然才三十出头，但在这些三四十岁的正值壮年的工友们中间很有威信。
坐在沙发上的一个四十来岁，留着寸头的男人说道：“小李，你每天来这么早，你老婆不埋怨？”
学贤笑着说：“也不早了，来早点工地上有事的话咱也能帮忙嘛。”
茶几右边板凳上坐着的三十五岁上下的消瘦男人看着学贤开玩笑说：“你婆姨那么漂亮，我要是你的话就搂着她不出来上工了。”
沙发上的另一个男人说：“小李婆姨漂亮是漂亮，可就是个冰山美人！我上次在街上看见她和小李一起走，我和小李说了几句话，他婆姨连笑都不笑！”
电视上正在播放“9·11”事件中遭恐怖分子劫持的民航客机撞向世贸大厦的画面。大厦顿时火光四起、黑烟滚滚。茶几左侧的板凳上坐着的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一拍大腿，不由叫喊道：“真痛快！这美国总喜欢欺负别的国家，去年的恐怖袭击也让美国看到其它国家不是好惹的。你敢惹我我就也敢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沙发上的寸头男人笑道：“这就叫‘一报还一报’！看它再敢不敢打小国家！”
学贤叹了口气，说：“我看还是和和平平的好。不管谁打谁、谁欺负谁，最后受到伤害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吗？”
突听外边传来一阵拖拉机的吼叫声，有人来拉楼板了。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把电视一关，起身道：“走！该干活了！”
学贤和茶几右侧坐着的男人都起身准备出去搬楼板，沙发上坐着的两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磨磨蹭蹭不想起来，小伙子不高兴地说道：“老王、老魏！你们两个老油子赶紧起来！”
寸头老魏咬了口茶几上放着的梨子，笑道：“你小子下边毛都没长齐，还想管我们两个？”
小伙子摸了下脑袋，憨笑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拿人家老板的工钱，就应该给人家好好干活！”
老王“哼”了一声，站起来笑道：“你这小子说话还一套一套的！”
隔壁宿舍里住的五七个人也都出来了，他们一齐把这些每块重约七八十斤的里边嵌着钢筋的楼板搬到拖拉机里。随后又来了两辆拖拉机、一辆三轮。搬完以后，他们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们一天的平凡、紧张而繁重的劳动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楼板”是盖楼、铺水沟等工程项目中不可缺少的建筑材料。“楼板”的制作是在空心木板中布上钢筋、倒入混凝土，等“楼板”凝固再除去木板，就制作好了。工地上有三、四十名工人，有的负责拉石头、碎石头；有的负责把石灰、沙子，碎石子这些材料铲入搅拌机；有的负责把搅拌好的混凝土倒入木板；有的负责给木板布钢筋等。当有人来拉楼板时，除了手上的活不能放下的人，就都去搬楼板了。为了节约开支，工地上并没有几个专门负责搬运的工人。工地是嘈杂的，到处都充溢着人的说话声、笑骂声，机器的吼叫声。
李学贤负责的是给布好钢筋的木板里倒混凝土。每次有人来拉楼板时他都积极地去帮忙，一次也没有偷懒，即使头上的太阳已经越来越显示出了它的威力。
吃过午饭，约摸到了下午一点的时候，搅拌机突然没有了声响。众人围着高大的绿色搅拌机东看西瞅、拍拍打打，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逾五旬，头发已经开始变白的老人走过来对李学贤说：“小李，你过去看一看搅拌机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