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除夕(2 / 2)
慢慢地院里的小孩都开始不跟我说话,他们说我是冰箱里爬出来的妖怪。大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们也只会觉得我是个难管的小孩。
只有一个阿嬷跟我说话,也是她告诉我,要跟小朋友一起玩。
只是她年纪太大了。
有一天她说要给我织过冬的毛衣,但是她从家里过来的时候忘记带了。
我那天很高兴地在等她,其他的小孩都说吴阿嬷怎么可能给我织毛衣,根本就不会有人喜欢我的。
她空着手来了,跟我说明天再带过来。
那群小孩开始笑,我推开了她的手。吴阿嬷看起来很难过,她安慰我说第二天肯定会拿来的。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犯倔,她想像往常一样摸我的头,我一直推开她。
我想是因为那些小孩的笑声太难听,可吴阿嬷有什么错呢。
她只好说,小亭,阿嬷现在就回去给你拿。
她每天从家里过来,是家人开车送她来的。她年纪早就到退休了,但是一直不肯走。
那天很不巧,下了小雪,路面在结冰。她走路回去,在一个下坡的地方摔倒了,再也没有起来。
我其实没有立马就要穿上那件毛衣,我只是听到一个小孩说,根本没有人会喜欢你的。
我只有那一次的撒娇耍赖,代价是永远失去她。
人们说什么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我想,我是愚蠢得忘记了自己交换了什么样的东西出去。
吴阿嬷的家人来过几次,无非是指责我。我还记得一句,她的女儿对我说,你这样的小孩,凭什么害死了我的妈妈。
因为你自己没有妈妈,所以也要让别人都这样吗。
其他人都去拦她,其实我后来也明白了人在极度悲伤和愤怒时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但是那时我被点燃了,我冲上去扑打、去撕咬她。
我脑海中的那个人对我说,这就愤怒了吗,你还真是有趣。
我知道她在嘲笑我,她从来也不是谁派来救我的人。她拿走了我的东西,但是并没有救回我的妈妈。
我把她压制下去,我不再动怒,我克制所有的情绪。因为她只会在我情绪极端时出现。我知道她是不好的……但是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云亭说到这里,转过头来看她。
寒冷的夜里,少年每说一句话都会冒出大团的白汽,他瘦削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陈晚京仍旧能捕捉到他眸中悲伤的神色。
“我做了不好的事,会有正义的执法之剑砍下我的头颅。”
陈晚京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某个柔软的恻隐被倾倒。她挽住云亭的胳膊,轻声说:“可是怪物也可以有好朋友啊。”
他那样认真地念书,考上很好的大学。他也很想有个美好的未来吧?
如果他真的是被那个异常信号占据了意识呢?
云亭摇头,“怪物的好朋友,只会在审判之日一起坠入地狱。”
“那就只做好朋友到审判之日的头一天吧!”陈晚京笑盈盈地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咯!”
“你上次说,你的集团派你来做我的骑士。”云亭的声音很轻,“他们觉得我是需要保护的人吗?”
“对啊。”陈晚京说,“你说是你心底的另一个人在支配你,那你是在受控。集团有办法把她分裂出来……你就是安全的了。”
“是吗。”云亭浅浅地笑,“关在几号羁押所?”
陈晚京一怔,安静地看他,没有说话。
“杀了我,或者在我的脑子里切掉什么东西,让我变成弱智,把我囚禁起来。你们的人,会让我这样的人继续活在阳光下吗?”
“云亭……”陈晚京下意识开口,但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
他继续说道:“你的同伴就在附近吧?这么久了,你一直在打探我的能力和弱点,也该收网了。”
其他专员在暗处的潜伏倒不是为了“收网”,因为陈晚京的暂缓执行申请已经通过。云亭恐怕不知道,每一次陈晚京与他的相处,都有一支小队在附近注视着他。既是为了能给陈晚京提供即时的协助,也是为了能够在突发情况下提前执行任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他突然发现了,大概是附近没有其他行人的缘故,没有人群的遮挡了。
陈晚京抽出自己的手,苦笑道:“你又知道了啊。”
“真可惜。”云亭说,“我有想过和你好好过新年。”
他站起身来,领域在一瞬间扩张到极致。
“云亭!”饶是陈晚京也被压得微微趔趄了一下,她站起身来要捉云亭的手。
云亭挣脱开她,冰霜凝成洁白的六角冰花一路蔓延至远处,暗处蛰伏的黑影已经闪动起来,但是在云亭的绝对领域,那几个血统员不及陈晚京的专员根本没有正常行动能力。
陈晚京抬手一挥,凌厉的风如剑般随着她的手舞动。她挥动手腕,硬生生在领域内划出一个断口。
如同真空被灌入空气,专员们瞬间恢复了过来,高处的狙击枪此刻也立马重新瞄准,红点在云亭的额心微微闪动。
原定的最终计划是陈晚京牵制目标,暗中的人负责火力掩护和最后的缉拿。今晚他们并没有执行的打算,只是潜伏已经暴露,他们没有犹豫的时间,领域破碎的机会也许就这几秒。狙击手屏气凝神,果断地扣下扳机。
“别……”陈晚京也听到了那声音,可从这一刻开始,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
云亭侧身闪躲,hup机械组特制的这一枚极其珍贵的子弹号称“湮灭”,穿透力极大,甚至可以直接打穿一面水泥墙壁。经过研发组的改造,子弹在进入哺乳动物体内后,会遇血炸裂,形成如同散弹般的无数小形弹丸,可大幅度地阻止高自愈能力者受到枪伤时的伤口愈合程度。
冰层同样会被打穿,云亭尚不清晰这种子弹的威力,但他也明白绝非一层厚冰能够缓冲。
子弹进入领域后应该会被相对减速,他还来得及闪身躲过……
陈晚京极速奔跑的身影越过领域的法则,如同一阵风。她高高跃起,从上往下扑向了云亭。
在两人双双倒地前,他微微睁大了不可思议的眼。
他不知道,那枚叫“湮灭”的子弹在一定射程内是可以自动追击目标的。想要靠闪躲避开它,除非以超音速移动。
“湮灭”是hup机械组最为骄傲的作品之一,通过多次赋能,它能够免疫绝大多数非自然能力者发动的能量波,高血统者释放的领域对其的影响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虽然“湮灭”的穿透力可以无视“领域”,但在“领域”外的狙击手是无法瞄准云亭的。正因如此,领域产生断口的那几秒是最后的绝佳射击时间。
可同样的,狙击手对云亭的能力也产生了错误的判断,又或是已经决定破釜沉舟。因为这样一发“湮灭”对云亭来说远远不至当场毙命!更确切一点来说,甚至还不够完全破坏他的行动能力。领域仍在,虽然这枚子弹避无可避,但是他还来得及保护自己的要害。
echo提供资料里,明确告知了她:若无一击毙命的十分把握,请继续蛰伏静待良机。目标对无关人员的生命没有任何怜惜与在意,请在保证无关者的生命安全下完成任务。
若云亭被激怒,不止这一批专员,附近几百米街头聚集的大量行人也许都会在顷刻间随风飘散。
陈晚京的血统和能力起不了任何逆转作用,云亭的领域也同样如此。在这枚子弹面前,陈晚京只能极速奔跑,以身为盾。
子弹没入人体的声音是暗哑低沉的,带着一点令人心悸的回音,像扔下的石子打乱一汪泉。
血迹喷射,他感觉到黏糊温热的液体缠上了他的手腕。
嘀嗒。嘀嗒。
那是谁在哭泣的声音?眼泪像不停滚落的大雨,打在某位少年的心上。
“走……走!”
陈晚京死死地抱住云亭,两人因为她飞速奔跑而来的惯性倒地,她咬着牙大喊,想要勒令那些人离开。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或者说,从那枚扳机扣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云亭绝望地闭上双眼。
燃烧的火焰再一次淹没过来,他早已听见脑海中那个女孩极轻的笑声。
审判已经下达,必死的指令将会降临每一个人的身上。
翻滚几圈后,脸色苍白的女孩已经无力起身。云亭用手撑住地面坐起来,几乎是有些颤抖地,去捧过女孩毫无血色的脸。
“陈……陈晚京!”
他害怕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怀中女孩的生命随着他手心不停淌过的血而快速流失。子弹在她的后肩炸开,女孩瘦弱单薄的肩背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血肉模糊得像一朵盛开的花。
“别再……别再……”她微微睁开眼,费力地说话。子弹从肩背部贯入,倾斜向下的弹道贯穿了女孩的肺叶,她每说一个字,就有猩红的血沫从口中喷出。
她抬不起手去触碰云亭,只轻轻的捏了捏云亭的手心。
“我……带……你去……看……烟……花……别……别再……杀……人……”
眼泪从女孩的眼角划过,她整个人剧烈地喘息着,像风中急速飘落的枯叶。
“为什么?为什么……”
云亭试图用什么阻止那伤口里不断喷涌的血液流出,但他想不起来要做任何一件事情。他瘫坐在地上,怀里是虚弱得随时都要死去的女孩。
“不是要杀我吗,陈晚京!为什么啊?陈晚京!陈晚京……”
不是要一直陪我吗?
陈晚京。陈晚京。陈晚京。
明明不过是一起吃了几顿饭,见过几次面,一起上了几堂课,明明接近是别有居心,明明是个狡猾得像狐狸一样的女孩。
“别……别再……做错事了……”女孩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去紧握他的手,嘴里涌出的血液挂满了她小巧洁白的下巴,再顺着少年颤抖的指间不停向下蜿蜒。
空荡老旧的废弃游乐场,不停扩大的血泊里,有人在嚎啕大哭。
还是没有用……
换来了力量又如何?永远保护不了身旁的那一个……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再不会有任何人了,但仍旧贪心又侥幸,甚至带着恶毒的心理。
可是这一刻真的到来,他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在那个大雨中无助绝望哭喊的时刻。
真可笑啊……云亭。
新年的钟声响起,大片的烟花璀璨地升空。不远处的广场里聚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幸福地依偎,许下来年还要在一起的愿望。
青涩的男孩在羞赧的女孩额上印下轻吻,灿烂的烟火下,一切都寂静无声。
女孩在月光下的林荫小径挽住他的手,小皮鞋在石板路上踩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夜晚的校门口好像有老旧的三轮车经过,白发苍苍的车主敲敲打打一块竹梆,卖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女孩就站在他的身侧,轻声地对他说话。
“没有谁能够救谁。”
“但是呢,发生在当下的事,眼前正在陪伴的人,也是很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