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前路漫(1 / 2)
李半仙第二天佛晓便要带着柱子五人出发,村子里三更时分就亮起几盏灯火,淳朴的山民一辈子在地里刨食,说不出前程似锦的漂亮话,只是闷声收拾细软行礼,老母亲不断擦拭泪水,一遍又一遍检查包裹,从衣物看到鞋袜,从干粮查到火折,末了末了,还是忍不住,从本就不富余的钱罐里再取出一些散银偷偷放进去。如刘冰和胡石匠这样的汉子则在一旁,或为即将远行的游子传授经验,或静坐不语,不时打量几眼好似恍然间就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
扶之是修行人,五感敏识,透过星光也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压抑哭声,花姓妇人眼睛都红肿了,刘梁的母亲数次昏厥,就连一向硬朗的村长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最后索性起身,披上大衣,陪着二丫说话。
天光微亮,夜退星疏,李半仙深吸一口气,凛冽寒风入腹,顿时令人精神百倍。待他来到村口,五个孩子身背行囊,早早等候在那里,鼻脸已通红。
本来村民商量着要办一场隆重的欢送会,李半仙和扶之断然谢绝,还特意挑选了这个时辰上路。五个孩子神色不一,有迷茫,有憧憬,更多的还是不舍,小小年纪背井离乡,要去往外面见识广阔天地,他们此时的脑海中尚无清晰的概念,只是照着家里的安排去做。
二丫神情坚毅,不时回望后方,洁白俊俏的小脸上已沾上薄薄一层雾珠,少女眼眸明亮,依旧如往日般英气勃发,可是迟迟不见扶之前来,渐渐地,眼底深处的落寞毫无掩饰的张扬开来,柱子低声问道:“扶之,他不来送我们了吗?”。
“走”,李半仙并未回答,而是迈步就往前走去。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京洛风尘远,褒斜烟露深。北游君似智,南飞我异禽”,李半仙大声吟唱,也不等待,大步走着。
“栉风沐雨采青露,沥沥神风炼玉人,一朝投入仙家府,红岩紫电酌名山,不得我辈修行法,蹉跎山外门外人……”。
听到这里,二丫再无犹豫,轻咬银牙,低声说道:“走吧”,快步跟上李半仙。
六道身影渐行渐远,不多时已走到村外山梁。
从始至终,扶之压根未出现在村口,仿佛不知道几人将要离去。
疾风渐竦,残雪渐融,荒山多败木,枯黄落叶成堆,灰黑岩石散落各地,整片天地都是雾蒙蒙,不熟悉山路的人很容易头脑发晕。
李半仙走的很快,盲眼老瞎子在崎岖山路上却如履平地,柱子背的包裹最大,落在最后,已满头汗水,他喘气问道:“半仙大爷,既然要带我们去修行,为何不赶紧教我们一门飞行术法,嗖的一下飞出去几百里地,岂不美哉”。
亚福斜瞥他一眼,说道:“想啥呢,仙家术法讲究机缘,哪有这么容易学会”。
“是极是极”,胡小四常年跟着父亲雕凿石刻,身体最为壮实,走这点山路很轻松,他摇头晃脑说道:“看咱们半仙大爷就知道了,一把年纪才有所小成,可想而知,修行大不易啊”。
刘梁表示反对,嚷嚷道:“扶之哥年岁也不大,修为高的不得了呢!”。
几人噗嗤笑出声来,就连二丫也眯起了眼睛。
“半仙,我没有其他意思,你可不能记仇啊”,刘梁慌张解释。
“怎么会,不可能的”,李半仙连连摆手,笑呵呵道:“锻炼体魄是修行第一要务,行路也是一种修行,可轻视不得”。
柱子急忙问道:“那第二要务呢?是不是那些功法秘籍,别藏着掖着了,都是自己人,赶紧传授几篇听听”。
“说得好”,李半仙抚掌大笑,“第二要务确是功法秘籍,但现在给你也看不懂,你得首先学会识字”。
“什么话,我们在学塾里也念书好些年,千字文滚瓜烂熟,怎会不识字?”,柱子感觉被轻视了,认为老瞎子在胡说八道。
“是么”,李半仙哂笑,突然问道:“刘梁,你母亲是山北边朱户村人士,听说你八岁那年吵着闹着要和母亲一同回去省亲,结果不到三日便哭嚎不止,一刻不想多呆,要回家来,可有此事?”。
刘梁闻言脸色霎红,在几人中,他年纪不大,却最为沉稳,素来腼腆,此时被李半仙拿小时候的劣事打趣,少年脸上有些挂不住,辩驳道:“不是我顽劣,实在是那些表兄弟们说话口音太重,我听不懂,无人陪着玩耍,自然无聊”。
李半仙点点头,说道:“朱户村和明溪村仅隔百里地,乡音却骤然不同,刘梁回家竟然听不懂老舅说话,那你们想想,千里之外的某地,那里的人说话你们能听明白吗?”。
“这只是发音不同,可字本身还是那些字,听不懂写出来不就理解了”,胡小四皱眉发问。
“非也,待老瞎子给你们好好说道说道”,李半仙撸起袖子,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下一个“乖”字,说道:“这个字你们都认识,就是听话安顺之意,可在雷泽州中部那几个国家,这个字义是伶俐,在南端蟮丘地界,乖字又被引申为违反情理的意思,而在我家乡丹庭州,乖字常沿用古义偏执使用……这是同字不同义”。
李半仙继续在雪地书画,“再如,民死为逝,长者为故,和尚叫寂,王侯曰歿,皇帝称崩,这是同义不同字”。
“又如,逆、腻、匿、睨、溺皆为一音,可含义大不相同,这是同音不同字”。
“和字读何音?仅我所知便有六音,听说海外还有三音,真假如何暂时不得而知,这是同字不同音”。
“仅是当前你我所处时空便有如此多学问,若再往前推会如何?金篆隶草楷,字体演变尚有迹可循,可是再往远古探索,契文、鼓文、板文,若星汉繁灿,一字有数百种写法,你们可能识得?甚至有些偏远遗族的文字和我们根本就不同,假如将来你们无意中得到这种秘法,如何修炼?”。
几个孩子齐齐咽下一口唾沫,乖乖,李半仙这通说道学问顶天大,厉害厉害!
“别不服气”,李半仙见二丫半信半疑,板着脸说道:“采霞吞日华,修道证长生,这不是一句空话,修道有成的修士寿命远超你们想象。古时有圣贤闭关千载,融汇毕生所学写就无上真经,可待他出山后发现世间文字早已沧桑巨变,一时间竟不能传法,只得含恨羽化。”
“比如老瞎子我,你们别看我精神砾烁,神光奕奕毫无老态,比一般小伙子还要健壮,可任凭你们打破脑袋也想不到老道我仙龄几何”。
几个孩子哄笑出声,眼前的李半仙白布蒙眼,枯瘦脸皮统共凑不够二两肉,怎么也与健硕搭不上边,这半仙属实能自夸。
“昼夜一替为一日;月盘复盈一周是一月;四季轮回是一年;岁星绕行十二年,称为一纪;人过七十古来稀,七十五岁已是一世之少见;皇朝更迭,运势起伏,黎民随之动荡,但兴衰不过九百年,此为一运;万物昭昭,皆依天理运行,十二星相渐次值日,牧守人间,约定十二运便是一会;再十二会为一元,元者,初始也,一元也是世界从初发至寂灭周期,在修行界称为元劫,当然了,绝大多数修士都不曾经历过,更不用说尺度更加宏大的首劫、才劫、衍劫,那等动辄毁天灭地的劫难非仙神不可渡,不可说不可说……”。
五人面面相觑,继而发冷,初次接触这些超出他们认知的事物,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人在不同年龄段其认知与接受能力也各有不同,李半仙并未多说,就是怕一下子把他们“撑晕”,这对几个孩子的心境并无益处。
饶是如此,五人仍旧心神激荡,李半仙可以透过皮肉清晰看到他们那被扶之暴力冲开的气海内云雾翻腾,天地倾覆,仿若开世,而五人的识海内同样气象万千,各种精神原点高缀虚空,相互勾勒出周天星图,与气海遥相呼应。
李半仙满意的点头,几个孩子资质没的说,扶之为他们打下的基础简直不能用牢固来形容,就是天相星上排名前列的那些宗门也不一定舍得堆砸海量资源这般培养弟子。李半仙坚信,包括麦穗在内这些明溪村走出来的孩子们一旦踏上修行路,必会大放异彩,什么关隘壁障皆不是难题,根本无人能阻挡他们崛起,他甚至担心待二丫这等闹腾的性格成长起来后,天相星修行界这滩死水能否经得起折腾。
“陨仙湖双绝?陆艾莞青云气象不凡,可终究后劲不足,怕她那艳名在外的师傅也比不了咱家二丫头啊,会很快被追上,超过;魔修温伊游、大才苏浣不过尔尔,骑马都追不上;嗯,夏王府的蒙广倒是筋骨皮实,可老瞎子我看他底子怎么也不如柱子这愣头青;哦,司爵府内还有一位星君大人的亲传,听说温润如玉,却动如雷霆,刚好,刘梁也是位大梁之才,压小星君一头;海外群莱仙岛单家野心勃勃,少家主扬言要一统北海,亚福别看老实巴交,实则焉儿坏,最看不惯这些世家公子,好好教训他一顿;胡小四身大力不亏,可以去巨露海和那些只会玩蛮力的海族掰掰腕子……”。
李半仙越想越神往,期待那一天,几个孩子南征北战,他和扶之就站在身后捻须观看,此间妙处,真真叫人心潮澎湃。
“老瞎子我闯荡天相星数百年,从未如此开怀过,遍数天下英豪,不堪我家孩儿一手之敌……”,李半仙狂笑,把几个孩子吓一跳。突然,他又低声自语道:“这里终究太小了,无法施展拳脚,该不会,你一开始为他们准备的舞台就在星空外?皮孩子手笔大得吓人”。
“半仙半仙,别发癔症,反正我们走得也不远,实在不行就回去吧”,柱子满眼关怀,拍了拍李半仙肩膀,开口安慰。表面上是关心,实则心里在打鼓,担心李半仙一把年纪在路上犯什么病,那他们几人可就无处安身了。
李半仙一脚把柱子踹开,笑骂道:“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