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并蒂鸳鸯论天下(1 / 2)
她终于睁开了眼,看到了户外阴霾的天空和细密的银色雨丝。
直至醒来的一瞬间,盛舜英才发觉自己竟是一丝不挂地躺在榻上。
“我,我……”一张绊红的脸,恰似一朵结了露水的粉嫩荷花,娇嫩而水灵。一双白皙的手,揉搓着身上盖着的几层毛毡。
余南时把手中的温香软玉搂得更紧,在她耳边安抚道:“你全身都湿透了,还病的很重,衣服放到房外晾了。”
“这三日你高烧不退,神昏谵语,还是紫绡使出了浑身解数,替你煎了不少药,才盼到你醒来。”
“我们这几日如何?”盛舜英立刻端坐起来,语气中找回了女将的威严,“我们现居何地?”
余南时却有些瘫软,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廷派兵来围剿,西蜀六万兵马越境支援寨兵,打的难舍难分。我们现在在虎石岩,一个不过五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位于瑶池以北二里的高地上。”
环顾四周,她看出自己躺的地方确实是一般农屋,黄泥黑瓦,斗笠蓑衣,镰刀锄头,还有挂在榆木梁上的一架爬犁,相对于山水相宜、穷奢极欲的盛氏田庄,寒酸了不少。墙角的竹筐里,居然倒插着两柄军刀,刀刃血槽上方还清晰地刻着“瑶池九寨”的字样。
“这屋子的主人在哪儿?”盛舜英疑惑不解。能拿到军刀的,绝非普通乡民。不是利欲熏心的疯狂商人倒卖军器,就是藏着九寨的兵。
余南时刚要回答,盛舜英又发觉不对。为何床头一口大缸盛满了粮食?难道孟州的灾荒只是地方官员为骗政绩的人祸,甚至只是一传十十传百的谣言?
“这房主哪来这么多粮食?”
迎着盛舜英锐利如鹰的目光,余南时将整件事娓娓道来:
“这房子是姜平的表舅的。他确实在九寨行伍中当过差,从军多年。只是三月之前,得知将帅准备作乱,揭竿而起,他就主动辞了官衔,带着家眷避难于此。好在家眷早在扎里生了根,他不但没被排挤,甚至还成了事实上的保甲长子,俨然全村最有威望的人。”
“饥荒刚来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还存着余粮,能撑一段时间。实在撑不下去,靠借粮总是能度过难关。奈何税吏太严苛,该交的捐子一文不少,还巧立名目大肆敛财。更有甚者,还要强征粮食,说是要给平叛的十万讨逆大军充当军粮。上百个村子就被他们这么祸害得绝户了。”
“好在这里有姜平的表舅舅撑腰,纠集了四十几个丁壮,整日手持刀枪,埋伏在朝廷兵的粮道上,专抢军粮,分发给乡民留存以渡日。甚至有好几个上门抓人的官差被活活打死,就因为老百姓对朝廷的痛恨。”
“为何要抢军粮?他们都不要命了?”
“狭路相逢,必有勇夫啊。方圆百里已无粮,百姓难以负担重税,只能挺而走险”,余南时长叹一声,“唉,这就是我拼尽全力为之奋战的朝廷,百姓的字字泣血,只换了变本加厉。他们没有等死,反而成为了让朝廷头疼的人,我打心底里就认为他们不是什么贼寇!”
“能够为民请命,不失为枭雄”,盛舜英向他表示充分的肯定和赞扬。
余南时蹭了蹭她的脸,温语道:“你刚刚出了好多汗,把床褥都给打湿了。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盛舜英十分调皮地“噗嗤”一笑,笑盈盈地将自己的梦中经历诉说了出来。
不料,余南时听着听着,露出一丝不悦的神情。
“圣君名臣,是救不了国,救不了天下,也救不了百姓的。文成武将只知庙堂殿陛,而不知草野山林。”
盛舜英大惑不解,焦急争辩道:“整肃朝纲,激浊扬清,让朝廷之臣能够爱百姓,让三公九卿之主能够安定天下,这有甚么错?在一代明君的麾下伸展宏图抱负,成为中兴名臣,国家栋梁;钟鸣鼎食,封侯策勋;勤政爱民,流芳千古,这有何错?”
余南时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了一抹笑:“舜英,你可能很难懂,大司马可能更难懂,但我想我是懂的。”
“我年少流浪时,曾亲眼目睹一事。有个穿红夹袄的妇人,就因冲撞了县太爷的仪仗,被几个捕快拧着胳膊到了县衙,痛打了四十大板,打下了十几块血淋淋的肉。打完还不放走,县太爷硬要把她枷号一个月。伤口生了蛆,人被活活拖死了。她丈夫是个屠狗户,哭着喊着要报仇,提着刀就扑向了县衙,砍死了两个把门的官差,最后还是寡不敌众,被擒获了,不仅抄了家,还流放了海岛,连三个儿女也被收为官家奴婢。”
“一开始他击鼓鸣冤时,在他身后举起了树林般的器械,喊打的声音震耳欲聋。后来他被流放时,所有人都悄悄躲开,连眼神都是躲躲闪闪的。这一切都因为他们家无权无势,和一根苇草没有区别。对,像他们一样的百姓来说,好像从头到尾,都是天经地义;好像从古至今,道理两个字就是这样写的。”
余南时越说越悲壮,越讲越苍凉。盛舜英把脑袋埋到毛毡里,心仿佛让人用钝刀子割着,痛苦无比。
“后来我出征之后,路过那个县城,看过县志,上面写的很清楚,当日无事,整个悲剧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这还只是多年前的长州,被授予‘政通人和’字号的长州。更不用说韶州、广源州这种纷乱复杂之地,百姓真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余南时的嗓音原本宽厚,富有磁性,现在略有些沙哑,但更有韵味。
“舜英,刚才与其说是大司马托梦,不如说是你自己在上下求索。倒逼自己去看天下。”
“咱们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也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了!”
“舜英,盛家军聚在一起,就是抱团取暖,为了不被别人欺负。”
“现在我们不仅要让自己不被欺负,还要让天下的百姓不被欺负!”
盛舜英深深地惊诧了。这么多年,她都以为爱朝廷比不上爱百姓,已是难得可贵了。原来爱百姓绝不能是朝堂上的一句戏言,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钱粮和田亩。原来自己还可以为了全天下的百姓不被欺负而战,而不是单纯地“复兴家业”。
“可是我们食朝廷的俸禄,做朝廷的将官,朝廷于我们有恩”,盛舜英还是跨不过心里那道坎。
余南时双臂一振,朗声道:“是啊!对下我们要安抚,对上我们要忠诚,这是我曾想过的。可是上下官民的不合,像紧箍咒一样套在中土六国上,难以破除!我不知如何做到,所以我才问你。”
盛舜英一时也犯了难。她才刚刚决定要为了全天下的百姓都不受欺负而战,当然也没有想过怎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