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高家庄文武对酌,栖梧县官匪沆瀣(2 / 2)
“照您说的,三王爷和六王爷一定很受爱戴。”紫绡秋波一转,若有所思道。
余南时失声一笑。
“姑娘,三王爷出任广源州刺史时,错判一案,导致无辜者冤死。当时陛下就给出评价:愚钝不灵,难堪大任。六王爷性情暴戾,日夜打骂随从,朝中多有微词”,余南时对王爷们的种种表现可谓了如指掌。
紫绡似懂非懂地点头赞同。
吃过几盏酒,门外一阵喧哗。
“是哪里来的村夫,上门来欺负人?我这村庄非比别处,休来讨野火吃!”
“看门人听着,我们五人乃是盛家军麾下士卒。今日在此经过,饥寒交迫,困厄交加,不得已才进你庄讨食吃。”
“原来为此!主公交代过,凡盛家军一律接济,你五人只管进来。”
“多谢庄主了。”
紧接着,门生夏阳带五人登堂拜见高直。余南时和盛舜英认得五人是昨日的俘兵,五人也躬身行礼,大难不死的重逢,让他们双眼中滚满了泪花。
出于对紫绡的关心,盛舜英瞄了夏阳一眼,看出了不对劲。他的双眼灰暗无光,就像污泥满塘的死水,混混沌沌的,很难把他和紫绡视为父女。
高直见又来了盛家军,兴致勃勃道:“五位既来之,则安之,且请略坐一坐。紫绡,备酒!”
紫绡给五人斟过酒来,各人饮过了几杯。可能是没上过酒桌,五人都表现得有些拘谨,甚至胆怯。
“将军,长者,小的有一要事相告”,五兵中一个方口隆鼻、面色赤铜的教头站起身,满面忧容地放下酒杯。盛舜英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他叫哈剌章,是北元大草原上的年轻牧民,因大饥荒南投北晋为军,凭拳脚功夫当上了教头。
“你只管讲。”
“高家庄在东门。我们五个是先到西门的,被西门的守门士卒打将出来,说是朝廷的兵要来。我们蹲在城墙根下观望,想瞧瞧是谁的兵。您猜怎么着?开路的十多个骑马跨刀的马兵,身上穿着巡防营的灰布衣裳,脸上一副痞子气,定睛一看,嘿,明摆着就是昨天劫我们的那伙土匪!”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后面的六百个步军也全是土匪。走完这批人,又上来三千人马,这回可是正儿八经的台城禁军,还拖来了二十门小炮。中间六百马兵,打着青罗伞盖,护着一个太监和那个土匪头子,有说有笑地打马进城。那县太爷啊,带着自己的三百巡防营,守在城门口迎接呢!”
霎时,厅堂上一片静默。
“这是有大动作,大人要小心”,最先打破沉寂的,是高元。
高直心安神泰,不以为意:“身正不怕影子斜,胸怀坦荡荡,老夫可从没留过把柄。再说,夏阳昨日还检查了庄上丁壮,就算遭遇了盗匪也不怕。”
见众人如临大敌,紫绡心领神会地打起圆场:“爹爹布置得当,各位壮士不必担心。”
正当时,庄外战旗猎猎,马鸣萧萧,一枚炮弹呼啸而来,将庄门炸得四分五裂。席上众人忙抢了兵器,跑到门口查看情况。
外边正堵着上千兵士,架着两门冒着白烟的过山大炮。台城禁军衣甲鲜艳,身材高大,阵势威猛,喊叫声震天动地。另外,还有七八百“巡防营”聚在一起,看着颇有声势,实则散乱得不成样子,一看便知是土匪。
禁军阵中,白色帅旗之下,马上一个戎装宦官,蜂目豺声,鼓睛暴眼,白发红颜,正是五大宦官中排名第二的光禄卿俞将。巡防营里面,左边是刚刚由山大王变成巡防营统带的覃大王,右边是俞公公的远侄、栖梧县令。
县令用沙哑的嗓音、拖着长腔念道:
“犯官高直,大逆不道,收留朝廷钦犯,现在就要押解尔全家回京查办!”
高直火冒三丈,疾言厉色:“老夫就是高直,你们干甚么!”
“别以为当郡守,就能罔顾国法”,俞公公拖着溜光水滑的长腔,把嘴一撇,“给我杀!”
禁军士兵撩开长腿,呼天嚣地地发起冲锋,巡防营的乱兵也跃跃欲试地逼上来。没有人注意到,县令带着他的巡防营失踪了。
“我是镇军将军余南时,我看你们哪个敢动高家一根毫毛!”
“我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盛舜英,今天就要煞煞你这奸宦的狂气!”
迎着禁军士兵的刀枪剑戟,二人拔出闪亮的长剑,烈日下的刀锋泛着幽蓝的铁光。
“杀!”禁军士兵黑压压、闹嚷嚷地包抄上来。
盛舜英在左,余南时在右,,以极浑厚内力,极凌厉狠辣剑招,杀得门前寒气逼人,剑光更是能蚀骨摄魂。三十几个禁军士兵或死或伤,其他人在军官的指挥下缓缓退后。
俞公公见手下败退,厉声斥责道:“一帮废物!你们不要把本官的话当成耳旁的风。死叛贼,看刀!”
只见他双脚一点,纵身一跃,鬼魅飘忽,似游魂般落到二人跟前,猛地撩开了大氅,露出绯红戎装下的银青连环铠,舞起一把锻钢镶口的宝刀,与二人交起手来。
那老太监的刀法,轻动灵便,变化精微,招数奇妙,二人斗得当真有些吃力。覃大王见双方拆了一二十招,未见分晓,心中一喜,亮出双刀,吱哇乱叫着加入打斗。
四人捉对儿厮杀,余南时对俞公公,盛舜英对覃大王。
覃大王的刀法洒脱而虚空,每一招都是有进无退,只攻不守。其招术层出不穷,千变万化,逐渐无迹可寻。盛舜英数剑急攻,运内力于剑尖,平日往往能飞削他人兵刃,面对此人却招招落空,不免有些气恼。覃大王大喜过望,撩起双刀,青光闪闪,“嗤嗤”数声,逼得盛舜英步步后退。
盛舜英寻思:“虽不知此人内力如何,但招数神妙,甚是劲敌。”
交手了一二十招,盛舜英端量许久,终于让她瞧出了门道。覃大王刀法精巧,但本人悟性不高,只知重复七招,而不知重复间的“无招胜有招”。盛舜英当即变换剑招,凭借记忆找准他旧招已过、新招不接的当口,大喝一声,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疾趋一步,刷刷刷刷数剑刺胸。覃大王在这一招上无可闪避,被迫以双刀护胸。岂料盛舜英剑刃陡转,剑尖泛着耀目寒光,刺穿额头。为祸数载的土匪头子,双膝一软,坐倒在地,眼见他是不活的了。
余南时与俞公公大战有十余个回合,初时还不觉得什么,到后来眼见这老宦官招数转折起伏,出手奇诡飘忽,倏然之间,又是诡秘古怪,摆明了就是邪派武功。俞公公全力施为,斗到酣处,长刀挥舞,黑刃映日,犹如万条赤炼蛇张着血口乱钻乱窜。余南时骂了一句“丧门煞”,上上下下挥剑格挡,将俞公公的招数拆得七零八落。
俞公公暗想:“我如此连攻,只需疲敌,便能生擒此将。”只见他猛攻八十一招,叫余南时无法喘息。在如此密集的剑招中,余南时反而保得神志清醒,可见其内力雄浑。
无论是庄中众人还是庄外官兵,无不瞠目结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场打斗。
弹指一挥间,余南时便已拆到二百招,恐惧从他心底里幽幽地升起来,这样打下去真不一定能赢。
俞公公趁机一刀斫出,劈中余南时右肩。余南时一个踉跄,靠着内功稳住了脚。俞公公一刀将要补上,斜地里抢出一人,大呵一声,挡在余南时身前。这人来得快极,不及收招,刀气一冲,晕死了过去。待众人定睛一看,才知是护师心切的高元。
刚杀完覃大王的盛舜英见余南时负了伤,闪身而出,掩护二人后退,以大开大阖之剑招打得俞公公惊慌失措。
又是二十余回合,盛舜英瞧着机会,“当当当”几声后,俞公公手中宝刀四散飞迸,接着他长叫惨呼,原来是一片刃片如流星般飞出,挟着盛舜英剑上的蚀骨寒气,连皮带筋绞断了他的右手。但弹指之间,他右足猛地飞出,以极刚猛之势踢中了盛舜英,使她身子向后凌空荡出七八丈,口中狂喷鲜血,断折肋骨数根。双方主将或死或伤,主动权就到了兵多将众的朝廷一边。
高直闭住双眼,神色冷清:
“为朝廷除奸,就算让老夫死在这里,无妨!”
夏阳读懂了主公的意思,用力一招手,门生们拔出腰间的家伙,围成一个半圆,把主公围在中间。教头哈剌章带上四名畏畏缩缩的手下、张皇失措的紫绡和负伤的将军、昏迷的高元,按照夏阳的指示,沿着东边的更道往北跑,绕过后院,就能逃生了。
一侧身的光景,高直已经看不到儿子他们的背影了。他了无遗憾地按住剑柄,稳稳地立在门前,难料猝不及防间,一柄匕首自后绕来,刺进了他的心口。
高直忽地咬牙发力,他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结束。
他艰难地睥睨一眼,发觉是夏阳在他心口里转动匕首,血如泉涌。
“你,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加害于我?”他的眼神迅速黯淡。
“我跟了你二十年,你整日待我如猪狗一般!”夏阳狠狠地拔出匕首,其他门生也亮出了贴肉藏着的匕首,一寸一寸地刺入高直的胸膛。
“干的不错,夏阳,马上带上你的人到秀衣阁报道!”俞公公嫌弃地看了高直一眼,“还等什么?剜心枭首,呈报霍公!至于这个庄子,抄了吧!”
高直捂着胸口,眼睁睁地看着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兵蜂拥至庄内。
手指缝里的血,汩汩流淌。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吟出了一首诗: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哈剌章冲在最前面,护着大家一路逃向后院。忽然听见一阵尖厉惊叫,县令带着一群巡防营迎面跑了过来,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多。
紫绡花容失色:“爹爹不是昨日才检查过后门吗?”
哈剌章粗鲁地对她咆哮道:“只要有内应,就这小破庄子的门,有个球用!”
这个草原汉子的双眸里,透着难以言说的悲戚。
“弟兄们,掩护将军!”
“遵命!”
仪门外的大院里,五名战士挥刀扑向官兵,火声、刀枪声、喊叫声混成了一片,血与火的气息向整个庄里弥漫。
哈剌章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咆哮道:
“来呀,你们这帮牛鬼蛇神!我们死了你们也别想活!”
就在这危急关头,高元苏醒了。只听得他压低了嗓门说:
“你们从甬道绕到祠堂,神龛下有条地道。”
余南时抱起盛舜英就要走,忽然想起兄弟们还在血战。
“快跟我们一起走!”
“听着,要么你们活着离开,或者和我们全死在一起,怎么办?”哈剌章心意已决,不再客套了。
余南时摇了摇头,他还是下不了决心。
嘭的一声,哈剌章把他们往移门内一推,反手卡死了门闩。
余南时挣扎着站起身来,准备用力拉开门回去支援。盛舜英拧住了他的胳膊。
“你现在帮不了他们,不要让他们死不瞑目。”
他回声最后望了门一眼,门板渗出了大滩鲜血。
“混蛋,你们就这点能耐吗!”
哈剌章的喊叫声依稀远去,大家最后听到的是一声惨号。
高元冲在前头,一把撞倒了神龛,扒开了活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