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 2)
一条灰白的小路从沟底蛇一样由下向上蜿蜒,紧贴嵌在八月大山的黄昏中。
他在山沟底一眼泉中给羊皮囊子掬满了水。那泉半天又渗出来些许,他和白氏捧了几捧洗了个脸抹了下头。山风吹着白氏粟色又显得凌乱的头发,她重新盘好后背好黑豆提着麸皮上坡赶路;国义抬头望了下天,提着羊皮卷、毡褥、衣服、锅碗等些简单的随行杂什上坡。
一群乌鸦他们头顶掠过,黑色的影子渐行渐远;几孔窑洞也被一片暮色洇染。
他干脆把白氏背在背上走上一程歇息一程,白氏不停的用袖子擦着他头上脸上脖子上的热汗。
她叫国义放下她自己走。国义说你的脚小适合在缸沿上走,走不得山路。
白氏掐了下他的脸。又翻了两道小沟上了两个坡,天叉麻子时他俩才到窑畔上。
“沟底看离窑近者呢,咋这么远!”白氏嘴里念叨着。
国义把羊皮囊子的水倒在带上来的铁盆中。“你坐着缓着,别胡走动。”
说完提上囊别子下了窑畔,他还要取回留放在坡上的一些东西。他上来时白氏灰头土脸,斜襟大褂上沾满了草屑。她把一个大窑口前的苦蒿、灰条、狗牙刺、苋麻拔了堆了一堆,腾出了一块地方。
国义架起了吊锅烧开了水和白氏嚼了点糜面馍馍。剩下的热水给白氏端了一盆洗脚:“安稳了,不杀不跑了,我每天洗你的脚,看把三寸能搓成八寸吗!”他对白氏笑着说。
白氏望着眼前这个脸上棱角冷峻,眼神刀子一般,高瘦却不单薄把她从席筒里剥出来的男人,她眼睛湿润了,抬起头来注视着眼前:四野空茫,山塬一体,周围连绵的沟、岔、壕、梁、峁都被夜色淹没了。
置身于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俩了。
第二天后晌,沟底上来了几个人赶着三头驮驴上了窑畔,窑前的小院显得屈埉不宽展了。
白氏慌忙进了土窑。
穿着制服戴着圆锥形青布斗笠红缨官帽的是海喇都黄县丞,他是打拉池的专任县丞,他却协助新来的海喇都王知县两头子跑。青脸的是里长,提着柳木牌子的是三个衙差。
县丞上来扫了一眼几孔窑口,背转过身子站直。他直接把制服上的黄鹂鸟补图对准了国义:国义感到那鸟虽然呆钝、褪了色,不会叫不会飞,但会啄他和白氏。
国义撇下抱在怀里的一捆蒿柴忙迎了上去。
“托县老爷的福,给你们来发良民牌子。快把人喊出来,给你们上户造册子。”青脸的里长高声说道。
白氏缓缓的出来。脸上黑越越的又抹了些锅底子灰。
衙差把牌子递给里长,端来笔砚。青脸里长东拉拉西扯扯。同一件事问完国义又问白氏,问完白氏又问国义,净是些鸡毛不落地的事,半天不落笔。县丞凝视前方站得更直,好像想着什么心事。
白氏说:“庄头,不劳你大人,我写我名字。”里长急忙把木牌牌转给白氏,满脸堆笑,还把毛笔在砚池中蘸了下递给白氏。
白氏判断是正确的:里长目不识丁。
——左宗棠在治理西北时,看到西北地瘠民贫,西北人尚武难治就实行保甲制。迁来的徙民每户都钉有“良民门牌。”百户一个保长十户一个甲长。门牌上写姓氏、年龄、职业、性别、身面特征,田亩等载录。“良民门牌”前面直接写着政治口号,诸如不得逆反朝廷、自身清白、变匪通匪窝匪要治罪等。
这后来演变成中华民国的良民证,是民国良民证的早期雏形。只不过这是木头牌子制成的,不能揣在身上,只钉在门框上用。
白氏把郝国义填写成了何家义,她名字填写的是白思琴,族民填写成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