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1 / 2)
洛水、渭水、泾水三角洲由南至北到陇东至六盘山山麓,出了平凉地界再向北:——一路上衰草,颓窑,干风。数莽干山羊皮卷一样,是灰褐色的;榆、杨、歪脖子柳、杏树萧瑟,残糜、苦荞等像枯草一样灰褐色的;西北风,灰褐色的。
大西北的群山寰宇中,一群山行的人影像一只只蚂蚁离窝奔走。
——千山万壑的黄土高原向这些有罪的人洞开了。
这些身不由己的徙徒流落在一个叫甘肃固原海喇都叫垴尔沟的地方,到几千个山坳里的其中一个时,背着火绳枪,别着腰刀的红脸湘勇哨官喝一声:“托左阿訇的福,到了。”
包着生铁的大车轱辘停止了呜咽。郝白氏从破旧的大马车上挪了下来:那个红脸哨长在她脸上转了几个圈,叫个丁勇扔过一袋子黑豆,迟疑了半晌又扔过来半袋麸皮,他用马鞭指了指半山悬崖上像人嘴一样张着好似要把什么吞进去的几个破黑洞;然后辫子一甩,两脚一磕马镫,一个土箭,山路上扬起了一道黄尘,他们连人带马隐没在前边狭窄的山崾岘里不见了。
白氏是郝国义挑席筒捡来的:董字三营攻打董志塬时劫掳了一批回女,不分老弱妇幼卷在烂席筒中,看不见脸面身材,出点钱看运气,抓阄一样由作战骁勇的小头目挑选。
清军征讨太平、捻、回军及土匪已是兵少粮匮,朝廷拿不出银饷,征讨官军打到那里抢到那里,名曰兵饷自解。掠掳来卷在席筒里的女人也算军饷自解。
郝国义被官军俘获了吃猪肉就是清兵。叫回军俘获了戴上白帽就是回军。当时每陷一处,大都裹挟一空,奉行的是“一人入伙,全家随营,军心巩固,人人得生”的战时自行法则。
郝国义一家十几口都殁在了这场大西北同治战乱时的兵燹中,只有一个幼子被陕回十八营的白彦虎部裹胁出了陕甘进了新疆,生死不明。
董字三营在贺家湾被回军战败,郝国义又在金吉堡给大回首目马部卖命,金吉堡战败后中他又被董字三营俘获。
时任陕甘总督的左宗棠征剿西北回变成功后,地方官员要求左大人将回部叛军赶尽杀绝。有的则提出一套在文化、宗教、生活方面强行同化回民的方案,这些都被左宗棠拒绝。左宗棠奏报朝廷后:“帝曰回汉,皆为吾民”。他把数万回变中的回民按“汉七回三”:一部分安置在甘肃平凉,一部分安置在宁夏固原。当时陕甘宁地方百姓对左大人很有意见,说他偏向回人,不是自己人是“左阿訇”。
这块黄土旱山左宗棠行文时称“苦瘠甲于天下。”其实左大人心里也明白:这片土地荒山秃岭,闭塞不毛,安置这里还不如说是叫陕甘的回族在大西北的穷山恶水中自生自灭。
——历史总是在巧合与必然之间存在,它的偶然、必然性会交织在每一个历史事件中:公元前789年西周尹吉甫“薄伐猃狁,至于大原”打败戎狄;1873年大清左宗棠于“同治五年三月间,杀气弥漫天”中打败回众,两族都被放逐在褒厚寂寥的大原。
——大原地域在宁夏南部山区。若按商周时以西安为中心以华夏正统自居,西安西部甘肃、宁夏都是游牧尚武未开化,声名狼藉的异族别种。
大原是游牧民族与中原王朝在这片黄土地上交汇融合又进行拉锯战争的主战场之一。
——这些丝绸之路上来的中亚、西域和华夏族群交融了的后裔,数万众的陕甘回人被强制安居到“苦瘠甲于天下”的西海固大山深处:不毛无水之地的沟岔梁峁壑壕中。
这块黄土地有了魅力和苦涩,充满了斑驳与浑重。
但这段神奇又邪气的历史却让人有时不忍细读……
左大人也有他深远的想法:先稳住陕甘后方,放手进疆平叛。
——这个就是郝国义和白氏被放逐在此的原因。那个湘勇哨官说“托左阿訇的福”话的原由。
战乱中女人是最悲惨的,是最直接的受害者。这些席筒里的战利品使得胜方一个叫郝国义的小头目暂时成了直接的受益者。
郝国义在董字三营的练兵操场上掏了二百个铜元,从一地的近百个黄仓仓席卷中随意抱起一个,在一阵大笑声、骂娘声、女人的哭叫声……中扛了一个战利品大步回到营帐。当他急不可待地扯开绑着烂席子的草绳时:一动不动的一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的人,黑盖头黑长袍像一卷黑布映入他的眼睛;撩起长袍他看见了一双绣着牡丹花的小脚绿鞋,才知道是个女人;他剥开蒙面的丝巾,那人脸脏兮兮黑黝黝的。他叫营勇端来一盆水,擦拭了几遍也看不清容颜的乖丑,他直接一盆水泼在脸上,人还是一动不动。
——或许是过度的饥饿、惊悸、绝望,或许是哀大莫过于心死,那女人一直不见动弹。他不知道她是不想动还是不能动!
又端了一盆热水,把她脸上松油和着的锅底煤灰弄干净:呈现出来的是肤白,深目,直鼻;一刻钟过后她才缓缓睁开眼,这一次他彻底看清了:她睫黄,双睑,褐瞳;郝国义赶紧搂起在怀里喂起了黄米米汤……
郝国义随营出战或离开白氏不在她身边时,继续给她脸上摸着锅底的黑灰,只不过没有调弄上从松树上取下来亮晶晶黏糊糊的树脂。
他从心底里喜欢,还深爱着这个褐色眼睛的小脚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