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色羚羊（1 / 1）

罗南。 梦境从一声轻声呼唤开场。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被一片银灰色妆点的树林之中，从密布的树叶中隐约看到东边天光，无云且微微泛蓝，这也是我唯一所能步行到达的地方，在其他三个方向上，目力所及皆有横卧的粗壮树干和古城墙的残垣。 那声轻轻的呼唤，似乎也是由东方传来。 于是我抬起脚步朝着东方前进。即使在梦境之中，树林也没有像红海一样为我让路，我在这盘根错节的树林中的每一步都走的异常艰难。我认真呼吸着每一口潮湿温热的空气，虽然没有太多阳光透过树叶照到地上，但仍然能够依稀看清脚下的道路。这片银灰色树林中，每棵树的树冠都是如此茂盛，以至于能够见到阳光被分割成一束束极细的光束，如竖琴琴弦一般触手可及。 我破旧的褐色工装鞋因为潮湿的地面而变得斑驳，似乎在重量上也有了一些改变，让我在跨越地上倒伏小树的时候，需要花费的力气要比往常多得多。不久我就累了，即使以散步的速度来看，我走的也是极其缓慢，可是仍然气喘嘘嘘。 罗南。呼唤声仍旧在继续。确定是在东方。这声音不似丽玛那般年轻并且稍带一些鼻音，相反通透，但是略带有一些苍老（像记忆里母亲的声音，我想）。 我继续前行，穿过茂密的树林，蹚过流淌的小溪，穿过一束束阳光。我能够判断自己一直在缓慢的上坡。现在吸引我前行的不仅仅是那一声声呼喊，还有我对于山顶风光的期许。 当最终站定到能够清楚看清远处风光的地方，我发现在东方的河谷内有一处建在低矮山头上的小城，由于它建设的山头整体低于我所在山顶，我几乎能看清一大半的城中的平顶建筑。这座小城城墙古老而破败，但在山坳处有河道环抱，河岸整齐，似乎是由人工开凿而成。 小城应是就着山势东西向生长的，因为我从西面向东望向它，能够清楚的看到这条河道在我的眼前优雅的拐了一个约莫90度的弯。我无缘无故的想到了圣殿山。这座小城似乎是耶路撒冷在我梦境里的镜像。 因此它尽管看上去如此破败，但有着足够神圣的气息。 我醒来的地方近似于我脚下丘陵的半山腰，如果想要探索这座古城，下行的山路差不多该是爬上来的两倍有余，虽然树木的数量不似上山这么密集，但是整体要更为陡峭。况且下山以后，还要登上那座古城脚底的小山。 因此我没有急于下行去探索这座古城，而是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在上面，脱下几乎已经不堪重负的工装鞋，让脚趾尽量舒展以寻求一些放松。 如果丽玛在，她一定会捏着鼻子把我的鞋子丢掉，并嘲笑我冒烟的双脚。 我总是不合时宜的想起丽玛。 如果丽玛在，她一定会兴冲冲地拖着我下山进城。她始终偏爱人文和建筑。我们在科伦坡相遇，随后结伴同行。她是如此痴迷于科伦坡海岸红色瓦顶的各色建筑，而我在游历了印度之后对于西亚的建筑已经没有了多少兴趣。直到我们去往加勒时，我才被眼前融合葡式和南亚风格的要塞建筑所吸引。 在我休息的当口，呼唤声似乎也停歇了，让我有时间休整而不是急于继续探索。我一边按摩自己的大腿肌肉，一边四处观望寻找适合下山的通路。 就在此时，呼唤声再次出现，这次是在我的身后。我已经到达了这次梦境的终点甚至越过它了吗？我疑惑的转头，一头雄壮的白色羚羊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它是如此强健而美丽，四肢健壮线条分明。浑身雪白几乎没有一处杂色。对称的双角螺旋的直指着天空，湛蓝色的眼睛是如此清澈。我被眼前这头圣洁美丽的生物迷住了，早已经忘记了自己不雅的形态和扭曲的姿势。 罗南。白色羚羊也发出一声呼唤。对于它开口说话我甚至没有一丝惊讶。这是在梦里，我告诉自己。羚羊所发出的声音与之前老妇人的声音截然不同。就像一男一女同时说话一般。 等你休息够了，我带你回家。羚羊的嘴唇蠕动着，共振的声音再次传出。我想先下去看看。我给予了明确的回复。确实，这一生我还没有去过耶路撒冷，没有攀上圣殿山，没有见到大卫王墓，没有头靠着哭墙忏悔。所以至少在梦境里，我只是想去看看。 没有下山的路，这座死城还有卫兵把守，你进不去的。 那就在外面转转。这声音听的我有一些难受，我努力分辨这个声音里的一字一句，然后再一字一句的反馈，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童。 罗南，不要再执着于虚妄的幻想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但是我没有执着于什么，我刚刚也说了，我想去转转看看而已。 你清楚我在说什么，诺阿也清楚你到底要什么，丽玛甚至都提醒你要跟随自己的内心，只有你并不自知，罗南。 你无法厘清所有问题，在贝尔谢巴也好，在巴伊兰也好，未来在苏黎世也好，这和在哪没有关系，罗南，这与你和谁在一起也没有关系。哲学也好，神学也好，这并不能充当你逃避这个世界的护身符。你越沉沦只会越来越把自己逼向死路。 逃避这个世界。 我是否在逃避，我一点也不清楚。母亲失踪以后，我凭着她留下的一点钱和不多的社会保障独自过活。那时候我才十一二岁。所幸在应该获得教育的年龄时，巴对于这座城市的致命影响已经逐步被消除。我作为第一批沉默的以色列人终于在德意志人的帮助下获得了学习如何开口的权利。由于远离了信息爆炸的环境，我从小沉溺于自己关于社会关于人类的思考，养成了或许在旁人看来爱钻牛角尖和自己过不去习惯。在公立学校里我的文科成绩始终很好，以至于最终取得了巴伊兰大学的免试入学资格，在特拉维夫进修社会学和犹太研究，兼有旁听生命科学的一些课程。 但是我始终是一个人，一个人行走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学习。 所以我应该逃避这个社会吗？我觉得我没有。 出生于沉默的年代，父亲只存在于死于亚历山大港战役这段简讯中，母亲发疯出走。没有其他血亲，公读时期老师是陌生的和我长得不一样的德国人，身边都是我一样沉默的不幸的人，巴伊兰大学的同学都有自己的圈子。只有我格格不入，沉默固执好斗。 这是逃避吗？ 大学的第三年我独自去了印度和斯里兰卡，东方的宗教习俗让我着迷，我始终想了解不同的偶像能够培养出多么不同的社会群体，又是什么样的偶像培养了像我这样孤独且沉默的犹太人。 这是逃避吗？ 在南亚遇见丽玛，和她短暂的同行短暂的分离然后同居在贝尔谢巴。这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和一个人如此亲密。只有丽玛接纳我，潜移默化的打开我孤独的心。可是丽玛被我亲手赶走了，我又只有一个人。 这是逃避吗。 我没有逃避。 我没有逃避这个诺阿口中丑恶的社会，我甚至没有见到它的全貌。我看到的只有围绕自己身边的这个安全的小圈子，只有如头顶的射灯射下圆形光圈的这个小圈子。 我没有逃避。我只是习惯于在社会边缘游走而已。 于是我沉默不语。我不再扭头看他，而是重新将目光望向那座山上的小城。确实我所思考的所有问题与如何活下去没有关系。但是我乐在其中，是否要融入社会又有什么关系，从十一二岁到现如今二十岁出头，我一个人活的挺好，精神充盈。只要降低自己的物欲，我一个人也乐在其中。 所以，那个雄壮神奇的生物所说的并不副实。 特别是： 如果诺阿懂我，那为什么要提出这些让我继续深陷的问题呢。 无所谓，我在我的梦里，白色的羚羊也在我的梦里。是我的梦。 我不再搭理那头胡言乱语的白羚，重新穿上破旧的工装鞋，站起身继续寻找下山的路。 罗南，如果你非要去，我在下面等你，但愿你下山路上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