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的命运(2 / 2)
后面的话她没有听清,人类在情绪过于激动时易生出自我保护机制,譬如她此刻听见了尖锐的耳鸣。
她看到老师们的嘴唇翕动,可却分辨不出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然后她看到自己被拉到车上,车门关闭,缓缓地驶出了校园,她跟自己的前半段人生就这样说了再见。
……
icu的旁边通常有一间贵宾室,阮瑟去医院的次数不多,偶尔对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好奇过,她曾经问过母亲,那是对什么人开放的。母亲敷衍地回答,或许是给有钱人吧。
她说哦,然后拉着母亲的手一蹦一跳地跑进电梯里。
她不关心那间房间到底对谁开放,就像那个问题在她的人生中实在太过无关痛痒一样,可那扇房门真正对她打开时她才意识到,当它对你打开时,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
躺在icu里的需要你签字的那个人就要死了。
房间里有一张庞大的沙发,她手里不知被谁塞了一杯温水,主治医师坐在沙发的另一角,皱着眉,对她说了一堆她一个字都听不懂的术语。
她茫然地看着医生,身旁的老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饱含歉意地开口,“这孩子一下子经历这么大的事,人还没反应过来。”
“老师!”阮瑟似乎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那只手,“我爸妈是怎么……”
“似乎是你弟弟和你父亲发生了争吵,在路上紧急转向导致一辆公交车与输油车相撞,车上死了四十多个人,还差点引发火灾……”
阮瑟抬头,老师和医生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怜悯。
父亲与母亲,两条命和四十多条命就这么被摆在天平的两端,作为罪人与无辜者,世上所有人都会指责他们的死是罪有应得。
可他们已经死了。
人死如灯灭,这种沉重的罪孽自然而然地通过血脉伦理转嫁到她的身上。
一种仿若虚幻的窒息感死死地卡住她的咽喉,她好像一时之间忘了呼吸的动作。
“你弟弟还在icu里,需要手术。”医生提醒她。
“手术成功率有多少?”她以手臂抵在茶几上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咬着牙发问。
“百分之三十。病人的手术要将心脏取出,暂时以起搏器维持,如果中途血压过低,很可能导致不治。然后要换上人工瓣膜,如果中途有气泡,也很可能导致不治。同时病人大脑半球及功能受损,只剩部分脑干功能保留,哪怕能下手术台,也只能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通俗来说就是植物人。”
那种窒息感令她头晕,她下意识地想阻止医生再说下去。
但医生并不理会他,他坚持着,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抱歉,这是职责。”
她沉默了近乎有半个世纪那么久,听到医生又问,“家属是否同意手术?如果手术,百分之三十的成活率;如果不手术,就准备准备吧。”
年少的孩子总是渴望成长,渴望得到大人的信任,担起一点重要的东西,可真正担上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我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因为我家里能站在这儿说话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她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然后她听见自己开了口。
“我签。”她说。
“我只有弟弟一个亲人了。”
医生点了点头,而后无声地离开。老师仍然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似乎只有这一种举动能表达那为数不多的安慰。
她觉得似乎是应该说点什么的,表达谢意或是其他,可她实在无法开口。那些未能进入喉管的空气将她的唇齿血淋淋地黏在一处,她麻木地看向窗外,那里自上而下围了无数圈钢筋,似乎是担心有人一跃而下。
老师走了,似乎是去门外找医生说些什么,只留她一个人木然地走到窗边,从钢筋水泥的间隙里往下望。
楼下的人很多,车也很多,似乎还有人拉起了红色的横幅,闹哄哄的,穿制服的警察在维持着秩序。
四四方方的钢筋切割了她的视线,太远了,她看不清那些人,甚至看不清那横幅上写了什么字。人和车就像是被风吹过来的雪花一样,无声无息地簇拥成一大团,仅仅站在那里,就让她通体发冷。
她打开玻璃窗,抚摸着钢筋防盗窗上的铁锈,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比活着更绝望的是死,比死更绝望的是活着。
而世上的高楼那样多,真想跳下去的人是拦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