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大帐内不仅一丝热气没觉着,那些夹杂了没干透的树枝不能充分燃烧时冒出的烟反倒把眼泪给呛了出来。
杨寿山赶忙掀起那重得要死的夹板大尼帘子逃了出来,边抹泪边对站在外面的卫兵没好气的喊到:“去!撤了里面的火盆!见他娘的鬼!”
自从调防到盖平,日子越久,他越恼火。
在胶澳混的日子,表面上清闲,舒适,无聊,以至髀肉复生。让人生出被遗忘时没着没落的感觉。他曾为自己盘算过,在安徽人把持的这个系统里,自己算是混到头了。再往上或者得个合适的一镇总兵的实缺跟发梦没什么不同。大概也就如此吧。熬混到休致,虽不能一逞心志,作为一无家世又无靠山的农家子,这辈子也算得是个上上的签了。虽不见得多么得意,比起那些光腚的朋友,总还算是跃了龙门。没想到退志萌生之际,竟受命赴关外增援旅顺!这可是正张嘴一块冰镇西瓜就不偏不倚跌在了嘴里!让他一下子就从浑浑噩噩里蹦出来。看完天津督署发来的电报,他生出老骥的感怀,溢出白驹之叹。一想到是去那座大清国,哦,不是,是闻名整个东亚,最新式的堡垒!杨寿山的内心再次泵出几近年轻,奔放的热血。他甚至来不及想一下,驻守这类防区,通常只有淮军的近支精锐才有可能。
然而在登州并没坐上洋船,船也没过海。只是被艘洋船拖着沿海岸线往北溜,在营口上了岸。
宋庆的戈什带着宋庆的名刺找到章高元和他。
“老弟,形势不好。唉!到处是洞眼,哪里都漏风,”那个身材魁梧,头发胡髭差不多白透了的老头把手里的放大镜丢在地图上,用他那只皱巴巴的手摸了摸渐秃的脑门,冲章高元叹道:“接探报,倭贼由岫岩间道袭占海城,丰升阿他们没顶住。娘的!这么冷的天,这些杂种也真厉害!你们知道,要是倭贼真如他们的愿‘到奉天度岁’,哼!······”
“我们爷们儿就得缇骑槛车,走卫达三、叶曙卿的旧路了。”宋庆站起身,背着捏成拳的手看着屋外的天空,一口山东官话说道:“俺是过了古稀的人,死没什么好怕,可是卖了一辈子命最后却死在菜市口,”那颗皓首低了一下,背后的两只手捏得发白,“那可就······”
“旅顺救不回已是大罪。辽东局面颇难收拾······”
章、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他俩都知道,这白头发老头之前已经反攻过两次,黑汗水流连片瓦也没抢回来。
哎!怎么会孬成这样!
东洋人一天功夫竟然把大清国有点脸面的人都知道的脸面当尿脬踩瘪了,蹂躏在脚下。
就像一个怎么看都龙精虎猛的汉子,还没开始就泄了。
“老弟,眼下扯那些没用了。海城一失,攸关皇清龙兴圣地,能把眼前这一面敷衍住,便是万幸了。”宋庆摆了摆手,身子一转,用那双疲惫、却养威几十年的浅棕色眸子盯着章高元道:“关外能堪一战之兵所剩不多,野战之师尤缺。老夫禀请节署,调你们去盖平。倘倭贼转兵北犯,响应海城······这是很有可能的。盖平为北犯必经之道,务要请二位用心防守,你们到防后要抓紧时间查勘地形,”他拿起放大镜,在地图上稍看了下,指着一个位置用手指频频点着,“尤其要注意东面的牵马岭。无使贼再钻罅蹈隙,拊我侧背。至于海城,老夫已经派人和长顺、依克唐阿他们联络,总要把它夺回来。”老头看着章高元,“六麻子(刘铭传的外号。麾下像个样子的······怕也没剩几个了。唉!俺知道你。”
宋庆叹口气的时候手在章高元的肩膀拍了下。
宋庆的话,明显带有敲打的意味。进到章高元耳朵里很不是滋味。只是他也听说了铭军和刘盛休在关外的表现,没奈何,只好把口气又咽了回去。
宋庆把大概情况跟他们交待完,也没其他官场客套,带着人马就往北去了。
怎么回事?盖平是个什么鬼地方!他俩心里头犯了嘀咕。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当兵的不知道下一脚落在哪里不是很正常吗!
既然节署有令,两个人吃风喝雪带队去了盖平。
后来才听到些消息,之前水师在海上吃了大亏的风闻是真的。尽管这些消息进到耳朵里的时候怎么着都觉得不真。水师别的不好说,那两艘巨舰章、杨远远的见过,远远的浮在海上如同两座山。这么大的铁舰也不抵用吗?
冷晴的夜空里罡风一过便把旗杆上的大纛抖搂起来,“砰砰”的打得人心烦。
章高元还是决定把张光前调来驻守东边的那个小山丘。
杨寿山觉得真别扭,感觉哪哪都不舒服,哪哪都堵得慌,气也喘不匀净!可就是摸不到准地方,没个下手处。
第一眼看到那个眼皮湿润,细皮嫩肉的家伙他就不舒服。他娘的!还蓄了指甲!真拿自己当大人了!这样的婆娘也曾是淮军里有名头的骁将——哎!真他娘想一脚踹他个跟斗——如何打得仗!怎么信他不会再跑一次!但是无论如何不痛快,章高元毕竟总统两军,是摆在桌面上的上司,杨寿山压抑住自己的不满,沤了一肚皮的窝囊气。
眼下天都黑透了,一天下来粒米没落肚,早就哼哼唧唧好几回了的肚皮让他背毛都在一个个的炸开。
“你们平时都是让旗纛这样挂上面吹整夜的吗?”杨寿山气不顺,瞟了守卫大帐那个当兵的一眼,呵斥道:“折了旗谁担罪,你吗?”
正在杨寿山身后撩托着帘子,好让大帐里的烟气尽快消散些的卫兵一听说话的口气就知道这位大人正气不顺。他暗自庆幸自己没站在这位大人的当面。这位大人说的事儿也不是他的份内,再看这位大人一脸严霜,嘿!别看当兵的一脸木讷,这样的冷屁他可不会捧着往嘴里送。少张嘴,多磕头的智慧到关键时候就完全出自本能——心头的鼓打得再急,他也眼观鼻,鼻观心,泥菩萨一般站在杨寿山身后。杨寿山见自己甩出的话落了泥潭半天没个动静,他瞟了眼那当兵的,见那家伙正两只手托着那副笨重的大尼夹板门帘,眼睛在四处的寻,像在找什么东西来替下自己。
“唉!”杨寿山又想笑,他轻叹了口气,没再为难当兵的。自己背着手在帐外踱了起来。
才站了片刻的功夫,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冻脆了,那双套在靴底浸湿了的靴子里,冻麻了的脚只要跺一下仿佛能把他整个人都震成一地碎片。
寒气透过身上的旧羊皮大氅渗进棉袍子,刺得皮肤针扎般一阵阵发痛。要不是死死攥紧了拳头,克制自己。真的,有那么一阵一定会嚎出声来!这样的冷他是有记忆的,当年在天山脚下不比这暖和。可那时候还敢打着赤膊拿雪擦······啊呀!他心底里惊叹了一声。生出这种比较之前,他杨寿山可从来没有留恋过时光,也没在意光阴的去而不返。当他脑子里出现“老”了的那一刹那,他心里一颤。
他的一只手缩在马蹄袖里只露出几个指头揪着大氅的边,紧紧的和另一只揪着大氅的手扣在一起。仿佛把另一个自己死死攥在手心。可是攥得越用力,裹在大氅里的身体绷得越紧,就越发不住的抖,从心底里直到牙关,熬不住,抖得厉害。哎!竟然会对寒冷生出怯意,对温暖有近乎投火的欲望。他身上的旧伤用不能言明的隐痛折磨他,让他变得容易焦躁。
风偶尔窜过来,把营帐边火笼架里那点蓝火苗子逼得抬不起头。火星子卷得呼啦乱跑。杨寿山的脚不自觉地往火笼架挪了挪。
“人杰!你看看!你看看我在哪里擒了这老屁股!”
听说话的口气和声调,杨寿山便知道是随他同来的潘盈九。他停住了脚,冲声音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