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当兵的把马驻在一片洼地,闫武义下了马,把大氅脱下来甩在马鞍上。
两个穿着寻常老百姓短袄,脚上却蹬着短皮靴子的汉子紧跟在他屁股后面。
“确定吗?”他问到。
“看你老说的!”一个穿当地短袄的人把马缰绳边递到站身边的同伴手里,从一个当兵的手里接过一件棉号服,展开后在空气里抖了抖,然后罩在身上的短袄子上,那号服在身上被风吹得要跑,那汉子夹着胳臂把一长条皱巴巴的洋布也在空气里抖了抖,将号衣紧身上一裹,把那布条在腰上缠了两圈,用力一勒一紧。他嘴里呵着大团白气,把腰“啪”一拍:“嘿!腰系根绳,胜过穿衣千重!阎王,我可是躲过他们的尖兵的搜索后,从百来步一直溜到路边上看他们走完的!连肩上洋字码“7”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信你问他!像雪地上划出的黑道道,打灯笼可也找不出那么齐整的行伍。看着真有些怕人!”
“是啵?”当兵的冲同伴扬了扬下巴。
“离得这么近?你可不要敷衍老子。”闫武义扫了眼当兵的,故意让当兵的看到自己脸上的狐疑:“认军旗上有什么字样?”
“你老······”当兵的张嘴差点说出口头禅来,刚迸出两个字,他自己一抻脖颈,即刻闭了嘴,把眼看要溜出牙缝了的话都给吸溜了回去,在嘴里打了几滚才重新说出话来:“还是那句话:错了杀我的七斤半!”
“你老哪一回派的差事,我打过一个皮钱(含铜少,质量差的铜钱的折扣,落过一厘铜,加过一滴醋!不信到时候你老自己去看!”他拽着号衣袖子费劲往大棉袄子的袖管里抻,嘴里嘟嘟囔囔。
“有数就好。”闫武义背着身没看他,嘴一咧,一笑。
那当兵的边揣摩着闫武义的态度,边把包头布往戴着一顶搭耳毡帽的脑袋上缠:“你郎还真莫诈唬,哪有认军旗!担着丢命的险,天公老爷!哪里来认军旗!一溜长黑鸦鸦队伍,就最前头一个人举着根卷起来,戴金顶的旗杆,我晓得那是面旗子。但什么也看不到。再也没别的了!千真万确,总有三四千人,除了有倒地上的被人喊着抬走,脚底下沙沙的,”那当兵的冲自己同伴边喊边把脑袋稍稍一扬,嘴巴努了起来。,“没有一点响声。是不?”
“嗯嗯!”他的同伴接得很快,连连点头的添油加醋:“可不是!就只有脚踩在雪里嘎吱的响。别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说完他冲那当兵的露着一排参差的黑黄色门面牙齿傻笑着。
“不过我可以讲,”那个当兵的又说了句,“冻倒了的不少。”
“哦!”闫武义轻轻回了一声。他心里明白,当兵的没糊弄他,说的是实话。
就是他们。
“看见骑兵了吗?”他停了一下,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角。
“没···没看见!”那当兵的又瞅了瞅他的同伴:“喂!哪个搞口水给我喝一下好吧!”
“没有!”他同伴咧着嘴笑了:“全是两条腿的!”
“我是说水!老子喉咙眼里都起壳了!”
闫武义回过身,眼睛在这哥俩脸上扫了几回,把身上的壶解下来,拨开塞子递给那当兵的,一只手拍在他肩上:“嗯,是他们。老弟,走这一趟辛苦了。俺给你们记着,回了大营给你们请赏!”
“唉!讲来讲去还是俺们没本事,不尿性,”闫武义说完朝四周看了看,便往一块地势稍高的地方爬,“不然就不是俺们在自己家里猜这些王八啥模样了!”
坡不算陡,看上去舒缓的斜面一直延伸到顶。
但是满坡的枯槁上覆着的都是没压结实的新雪,他的旧皮靴子差点把他滑个狗抢屎。于是他把前襟的一角撩起来,往腰里一塞,手足并用,拽草攀石爬了上去。有十来个穿着棉套裤的兵跟着他,顺着斜坡抢着往上爬。
躲在蒿草从里的两只山斑鸠被惊得扑棱了几下翅子,从他眼前嗖的蹿飞了出去。
“他娘的!”他喘着气,吓了一跳。
到了坡顶后,闫武义撑着膝盖缓了缓,直起身四处望了望,便把斜背在背上的千里镜从筒里取出来,抻开,找了找方向,一只眼凑到目镜上,透过千里镜的物镜看了看,他把眼睛挪开了目镜,擦了擦眼睛,又用力抹了几下目镜,再把眼睛凑了上去。这回他没再有别的动作,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千里镜视场远处单调的白色雪地里,有一溜,分成好些节,需要仔细才能看出在移动,或者说因超出了视距在目镜里漫漶不清,扭动得变了形的黑色线头。
风打着旋儿,偶尔捎带着一两句被风撕得鸡零狗碎,极细微的声音抖抖索索在他耳朵边徘徊了一下,旋即又没了。他知道,刚回来的探子没瞎说。那些融成一线的小黑点,正是他这次出来最主要的目的——那些行进的人是从旅顺开上来的日军。声音正是从东洋人队伍里飘过来的,他听西洋人唱过这种挺鼓气儿的洋曲子。
“了不得!”他瞅了眼自己脚底下的雪,眼睛凑回到目镜前,心里发出了一下感慨。
闫武义们到防不久,只要是遇着身上套着身号褂,也不管他是官还是兵,头上有顶子花翎还是只有一条缠头,只要你稍微提到关于打仗的,哪怕只是不小心与打仗这件事擦了下边,马上就有张灵泛的嘴带着大同小异,以对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鄙夷的口吻把一根绳子穿好,轻易拽不断的成串道理塞进你耳朵里:“嘁!不看看这都是个啥天了!还打什么仗呢!这些个东洋崽子皮比俺们厚些,身上长了毛?不知死活的家伙!关外不比关里,这不是九十月间,到了这个时候,就是神仙,也要劳他老人家安分点,躲炕上捂被窝里猫一冬!”无论当官的还是当兵的,头上有顶子花翎还是只有一条缠头,也不管有没有在关外的冬天待过,现在只要提起打仗这件事,冬天,关外的冬天就成了人们心里约定的堵住战争的一道靠得住的门。绝大多数人前脚刚踏进来,后脚也跟着一勾,迫不及待就把门给栓严实,把打仗这件事和折磨人的冷一并挡在门外。都由衷愿意相信并且热衷期盼他们嘴里表达的,通常情况下,的确也没有理由不相信这番说法。
“就算是过了冬,”有次一个红顶子,副将衔的家伙连着从牙缝剔出的肉屑一起啐在地上,“雪一化,这些狗崽子还得再在烂泥巴里打上两三个月的滚!等到猪都嫌他们邋遢的时候,关内新兵总也应该拿得出手了吧!”
闫武义突然感觉踏了个空,心里“咯噔”一下,像一个铁秤砣沉进了一桶油里,连一个囫囵响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沉了下去。
“肏他娘!”他眼睛盯着镜筒里因为距离太远而变得漫漶的一长条黑爬虫一样的影子。这之前他没见过日本人。或者说没跟日本人打过交道。洋操他这些年可没少见,不陌生。他没接受过西洋的教育,西洋人基于计算和数学原理的变阵常常让他眼花缭乱,脑仁儿都疼。加上演操的人不多,他就把这些归于花哨,懒得去琢磨。他把这些当作最多几十百把人在这些土包子们面前现的洋跩,挺好看,跟演戏差不多。闫武义感叹西洋武器的日新月异,单纯一支洋枪,无论长短,到他手里不出几个月,必能得心应手。这个人聪明也就在此处——每年的两操他就看得出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别的军官,并不能吃透这些器械在部伍的使用。他心里萌生了看法,却没办法把自己的所想有机联系起来,揪住要害。但他心里有一点很清晰——洋人这套西洋景可不是为了逗猴崽子们开心的。这回跟以前那还不一样!这是一支真正的,成规模的队伍在实实在在的天寒地冻里成行成伍,不惊不乱的开进!这不需要多想,通过队列行进便能迅速判断出一支军队的水平。对他而言,就像无须直视太阳,只对眼前的地面瞥上一眼,眼睛就会眯起来一样。
队伍他见过的不少。
旗兵、绿营那些草鸡不必浪费口舌。便是洋枪洋炮洋操什么新鲜用什么,俨然大清国柱石的淮军,以前不好说,就冲着这十来年吃得肥嘟嘟,开始留心生意,蓄指甲,附庸风雅,听曲捧角儿,忙着周旋应酬,有轿子绝不骑马的将领们,他敢说,除非拿刀架脖颈上,打死也不肯在这样的天气行军。
哦!那个僧王的蒙古铁骑也许可以。不过那是一窝蜂。
也许早些年的老湘军可以较量一下······他看着那些蚂蚁一般的人,脑子里胡思乱想,想搜索出一个可以比较的对象。
好像突然被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在心底里最敏感,最柔软的位置硌了一下,一点粗钝,但未曾经受过的压迫的痛让他心里一颤,然后电一般传递到他举着千里镜的手上,举着千里镜的手不自已的轻轻颤了一下。他心里一紧,后槽牙使劲儿咬在了一起,耳鼓里都是“嘎吱嘎吱”的声响,于是把那让人一哆嗦的痛感咬断在自己感知到的那一瞬间里。
他拿着千里镜的手放了下来,手在一侧腿边轻轻的敲,眼睛仍然对着出现大队人影的方向,他觉得脸颊的肉在微微的跳,不自觉扬了下下巴,从嘴里迸出“锵锵锵······”的开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