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1 / 2)
榆关(山海关镇东门上的雪上覆着一层新雪,风一吹就贴着地打着旋儿的翻滚。城下一队队与肩扛手提,行伍不整的长夫混在一起的老湘营湘勇游魂般正陆续进了迎恩门,又从镇东门出去。
刘坤一叹了口气。
咸丰五年(1855年,刘坤一二十六岁带团跟随官军作战,至今整整四十个年头。
中朝一味主战,前敌只望求和。这样的咄咄怪事他这个望七老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往老龙头那边看了看,那边的海面似乎也被寒冬的冷冽冻得缩了起来,浪花儿都不敢妄动了。
风闻合肥派了他最信任的洋员德璀琳去了日本,碰了一鼻子灰。
这个少荃!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仗打成这样竟然还去试探和议!何以如此不智!
诏旨他刘坤一进京之前,先是刘锦棠接旨便病殁,接着陈湜这样的湘军宿将刚出都门就演了出堕马的戏,也顾不得为人哂笑,借土先遁。
这部经要如何往下念,他这个半路请来的和尚一时还真不知道从哪里张嘴。总督山海关内外兵马,可他手下一兵未集,一械未备,皇帝只把他当成了那根抓到了手的稻草,除了催促他赶紧动身,别的一概听不进耳朵。唉!这么多年,翁师傅这个帝师怎么当的!
这个兆头······刘坤一的眼睛被北风吹得掉出泪来。他用手抹了抹眼角。
“禀大帅,吴抚军到城下了。”他的中军在他身后禀报。
“哦。”刘坤一像是把放飞出去的心思一把又抓了回来,塞进了怀里。他走到内城这边往下看了看,看到一个顶戴花翎,身着四出风貂皮短罩的人从轿里走出,正往上城的梯级走来。刘坤一把一直撑在女墙上的手拍了拍,两手被冰冷的砖石冻得硬硬的,拍着都生疼。他捏了捏手。吴大瀓这样的名宦,刘坤一当然久闻其名。尤其是光绪十二年(1886年与俄勘界后名声大噪,一个他,一个南皮张之洞(督粤时启用冯子才,在对法战争中取得镇南关大捷,俨然清流中的能臣,一时仿佛人中龙凤。此次吴大瀓以湖南巡抚的身份,以一介从未经历征战的书生募湘勇请战关外,再次为朝廷褒奖,舆论所关注。不过在老于官场的刘坤一看来,吴大瀓那点心思,说得不好听,无非是想效张之洞故事。哼······三湘人士早由腹诽而讥刺了。久经战场的刘坤一深鄙这种无知战场风险,却视战争如儿戏,罔顾胜负攸关,却把战争作为追逐个人名望之途的做派。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吴大瀓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援军,既是声望正高,圣眷正隆,尤其是以封疆大吏之身,亲自统军赴援关外,在大清国那是蝎子粑粑——独(毒一份(粪——就冲这一点,再则迎送礼数尚在,刘坤一不好怠慢。
“走!快请!”
吴大瀓上到镇东门的城上,一个个头不高,不怒自威的人正在他几步开外等候。若不是二毛白多黑少,那双锐利的眼睛,真让人觉不出是个早已过了花甲的老人。
不用猜,他知道那就是刘坤一。
“湖南巡抚吴大瀓叩见钦差大臣,恭请皇上、和皇太后圣安!”吴大瀓一登上城便赶了两步,一打袖,往地上跪倒。
“圣躬安!”
“晚学吴大瀓见过岘帅!”吴大瀓叩完头站起身,复深深一揖。一个进士不用官称,在自己这个廪生面前竟然自称“晚学”,让刘坤一很受用,一时肚皮里对吴大瀓这个当年清流名将的鄙夷消去了许多,脸上不自觉洋溢出些亲和的笑:“抚军不辞风霜,远赴戎机,以耽国忧,有古大臣之风,让学生敬佩(级别、年龄相近的官员相互之间常称对方为“先生”或者“老先生”,自称“学生”!”
吴大瀓以湘抚的身份在湖南募勇请缨关外,正面看,谁也不好说什么,可是他也知道,“拿三湘子弟的血染自己的顶子”这样的言论已经屡能闻及。因此来拜会刘坤一这个传说中倔傲不亲的湘系重臣之前他着实有些心虚发怵。不过眼下看起来,这老头也不像传言的那般峻威难近,吴大瀓略微松了口气,忙道:“岘帅面前,岂敢妄言劳苦!”
刘坤一捋了捋胡须。他本来是不喜欢他们这些满嘴空论的清流的。尤其像张之洞、吴大瀓这些,些许微劳就得以寄任封疆。这次他被朝廷钦命总督关外诸军,而由张之洞那个巧宦署理他的两江总督,尽管只是“署理”,他也很不情愿。这个吴大瀓说话、礼数倒还在范围之中,刘坤一不觉间把原先准备的刻薄讥刺之辞仍旧丢在肚皮里了。
“清卿远来,本应以薄酒洗尘。奈何关外局势维艰,不便久留,只好一盏粗茶,聊作迎迓。待凯旋时再与君一醉,如何?”
“岘帅抬爱,学生愧领了。”吴大瀓彻底放下了之前的不安,他内心那股书生意气被释放了出来:“听凭大帅安排!”
刘坤一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抚一督相携来到镇东门的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