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光绪二十年冬,哪一天不太清楚,总之是已经看得到年尾巴尖的了。天上一片铅色,远处的云里却泛着奇异的红。云坠得厉害,像是天上都快挂不住它了,只需跺个脚便能震它一大片下来。
京师东单牌楼二条胡同。一座宅院门前,一位穿着一袭素旧棉袍,一部浓密口髯,二毛多白的老人,正看着几个下人将一张告示贴到宅门对面的一字墙上。要是让京师喜欢听个动静,好给茶馆酒桌添话头掌故,又稍稍识的几个字的人凑近些看,保准就来兴趣——这不是衙门那种正楷誊写,盖着关防大印的告示,而是用的隶。纸头横写四个大字:失鹤零丁。大字酣畅猷劲,一看便是碑学已臻三昧。正文笔法宽淳雍容,潇洒又在规矩之中。顿转撇捺之间舒展恬淡,若有琴韵。下人们忙着刷糨子把告示贴端正,老人一手仗腰,一手扶髯,带着自得的神色,半闭着眼,嘴里细细的念着。念到“······失鹤应梦疑不祥,凝望辽东心惨伤······”
“门生曾闻易放难收。夫子的字,放如利刃剖竹,收如千钧立地,顿转能闻金石之声,真让门生倾佩莫名。”一个两手虚扶着老人手臂,留着海狗般唇髭,面目俊朗的中年男子,微颔着首,脸上带着极有分寸,温和的笑轻声打断。
老人脸上刚要起一丝笑意,却把眼角不易察觉的一挑,眼神瞥向这后生,只一扫,便再次落到自己写的东西上。老人对后生这种拍得中节的马屁很受用,也很喜欢这后生说话,要放在往常,早就满面春风了。只是旅顺失陷以来,宣战伊始涌起“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血气,现在被几次战报弄得心神不宁而消退了回去。
“状元公(张謇,光绪二十年,慈禧皇太后六十诞辰特设恩科状元及第,翁同龢的得意门生,甲午战争爆发前为驻朝鲜吴长庆军掌书记,对日战争主张最力,对翁同龢有极大的影响力。当时京师流传主战八仙,翁是吕洞宾,张謇是背葫芦取药的仙童。心意尚在此处邪?”翁同龢心里冒出些无名邪火,目光里含着些许蔑笑回到身旁这个男子脸上,只一瞬间,那一丝不易觉察,却又包罗了复杂情感的笑便在那张须眉多白的脸上消失殆尽。他没有说官话,而是用一口常熟方言说到。
战事进展得完全出乎意料,那男子不用看心里都明镜似的——老头子心里窝着火!
张謇只稍稍一顿,既麻利又显得从容的颔首一揖,也用一口常熟方言语调平和的回道:“回夫子的话,门生肤浅,夫子翰墨早已蜚声长安,岂须门生赘言。只是见贤思齐不能自已,脱口而出了。讲起来,夫子这篇《访鹤》,寻常见地,以为不过是仿戴良笔意(翁同龢这篇《访鹤》,模仿的是汉末东吴戴良所写《失父零丁》。所以张謇有此一说。,在门生看,夫子于此时作这一篇文章,却是谢安的风度。夫子为相,岿然稳如碇石,实在是庙堂之幸。门生也感佩莫名。”
急召赋闲已久的湘军将领刘锦棠总制关外陆师,原想作为一剂猛药扼住日本人的来势,不意未及到省便赴了黄泉。真让人唏嘘嗟叹!张謇心里也弥漫着一丝不祥。
“哦?!”这可是颗没人拒绝得了的甜果子。老人明显因为受用而发出一丝细微难察的悦色。阴在眼皮子下面的眸子像刚醒了瞌睡,活泛了,在那男子脸上徐徐扫了一眼,神色缓和了下来。
这个老者,便是人称常熟相国,同治、光绪两代帝师、当时的户部尚书,大清国国运处在一个微妙转折时期的当轴。这一年,也是他力排他议,把这个张謇取为当年恩科一甲第一名,大名鼎鼎的翁同龢。
这次对东洋人的战争,朝中以他声音最响,主战最力,更因身兼帝师,最终决定宣战,他的态度对年轻皇帝那颗躁动的雄心影响至深。而他能有如此决心,在军事方面的判断又源自这个得意门生。结果开战以来水陆两路都与预想大相径庭,而那些之前总是示好,周旋于天津和总理衙门的洋夷现在都坐在了墙上。和对文章、性理的孜孜求精求是不同,他对洋务、外交、军事这些俗务既不懂也不屑。
可到了如今这局面,他内心深处冷水溅了热油似的常常激出一点点惊,弄得他心里常常一点一点的灼痛,却又挠不到地方。这感觉让他觉得脚下发虚,踩不到地,心浮气躁起来对身边人,尤其这个门生产生出些隐怨,很想疾言厉色一番。可奇怪的是,只要这个人在自己身边和自己说着话,这男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和谈吐又会很快,并且不知觉间让自己从那点点隐约的恶念中挣脱出来。
老实讲,人有时候就是会天然的喜欢上或者憎厌某个人。
他这个门生,他就是喜欢。
“说来听听!”老人脸上有了光泽。
“老小老小,果然!”张謇偷窥了一下老人,心下笑了笑,把头稍稍抬起,敛容道:“开战这几个月来,海上不靖,辽东形势又不好,有违预期。门生以为,罪在淮军多年耽于安乐,以致暮气滋生。贼倭构衅以来,李鸿章多是首鼠两端,和战不定,以致前敌措置乖方。无事逗挠玩敌,有事则观望以期自保,畏葸图存。若不是夫子促成,皇帝屡下严旨,境况会如何发展还真难料定。然胜败有常,不可以一时之挫自乱方寸。操持战守虽还暂握天津,于中朝弹压浮议,稳定人心,必须有夫子这般地位的大臣,且有稳如磐石的风度才做得到。”
“嗯。”话说得偏颇些,但是很对口味。老人把之前压抑住的那点快意痛快的释放到脸上,手指轻巧的搓捻着几根胡须:“是的,是的。季直能看到这一层,老夫甚感欣慰。处枢机不能镇定自若,岂能清静庙堂,平安天下!”
“学生谨受教。”张謇又颔首一揖。
宣战之后的战果让翁同龢心里乱,日子很难熬。
本应该在朝鲜打的仗,现在战场却到了辽东。从黄海到平壤再到旅顺,大清国无论水陆,进则如硬蜡烛戳到了滚烫的铁板,碰着就化;退则像刚亮完把式还没站稳的练家子,被推得往后一个接一个的趔趄。怎么会弄成如今这个样子?!自己不熟稔东洋,不谙军事,可季直,季直是在朝鲜军中待过的,深知这些倭奴底细,难道他会掂不出这些矮脚贼的斤两吗?同治十三、四年和日本人签《专条》,他李少荃就说东洋是肘腋之祸,二十年了!十年前醇贤亲王代天行阅的时候,说起北洋水陆两师,都是志得意满,言震慑东洋绰绰有余。
上《筹饷办法折》(1891年醇王死后,由户部尚书翁同龢上奏,主旨是建议南北洋购买外洋枪炮、船只、机器暂停两年,所省银价解部充饷。这个时候李鸿章正巡阅北洋海军,等他回到天津,光绪皇帝已下明旨褒奖,然而旨意里已采纳翁的建议。李鸿章最终只能接受。,李鸿章不是马上也上了停购船械裁减勇营的折子表示同意了吗?北洋要不能支吾,真那么大难处,合肥(李鸿章不会不跟我争到底。翁同龢心里当然明镜似的——李鸿章上那道折子完全是不得已——他需要在内心抚平一下自己。这才三年,怎么落差如此之大,连个东洋人又都应付不了了呢?花了那么多银子他就弄了这么几根蜡枪头吗?他打不赢,难道是我的错!
翁同龢抱怨的对象每次都不多,但抱怨很多。
有一点翁同龢看得很清楚——虽然眼下小皇帝还有所隐忍,对天津还留有余地,但看得出他憎厌李鸿章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同治元年家兄那一箭之恨要扳回来的想法可从来没从他心头消失过。只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现在他却没有得到实施报复时所预期的快感,或者说不但远远没有达到他预期的快感,反而因此常常在内心渗出一些隐约的惴惴不安。每次只要意识到忽明忽隐的这种状态,翁同龢隐隐的会忍不住自责,却又抑制不住自己那种混合了嫉妒、不屑又旺盛的,要压李鸿章一头的争心。
在对李鸿章和北洋的方面,那颗被性理之学浸淫了一辈子的心被这两种思绪揪着,如同套在脖颈的两条铁链,日复一日的拽着他······北洋的开支,别说他这个户部正堂,任谁讲,也实在是没个底!不是吗?竟没有个饱时候!却是只只进不出的饕餮。“枢密方议增兵,三司已云节饷。”李少荃说的这叫什么话!他手下不争气,海上陆上一败再败,是我害的?国朝以来,水师,不过锁钥而已!怎么到他就肚皮长了洞,填不饱了呢?自办洋务以来,四夷只知有李中堂,交涉只在天津,朝廷画诺。这样的大拿,一顿两顿难道就饿没了气力?
今年七月他奉旨去天津与李鸿章对话他当然没忘。
“计臣以樽节为尽职,事诚急,何不复请?”这样的强词夺理岂不让自己,堂堂的翁叔平愈显闯祸后的心虚吗!话一出口,他就后了悔。事情的发展比自己原来的设想严重太多了,甚至根本就不是自己预想的方向。那一时间他的脑子里除了想在增购军备这件事上尽快摘干净自己,没别的余地。
“政府疑我跋扈,台谏参我贪婪,我再哓哓不休,今日尚有李鸿章乎?”李老二在这里候着我呢!翁同龢当时觉得自己浑身发软,是被李鸿章提溜了起来,结结实实顶在墙上。而且李鸿章的这句话产生的后果远远不只是那一刻被顶在墙上的尴尬。
使翁同龢惴惴不安的,是事情接下去会如何,自己到现在还是把不到真脉。尽管“小儿辈破贼”的那种谢安式风度常在他脑海里萦绕,但现实却是“屡为贼破”。而且已经直接影响到年轻皇帝的情绪,让他那颗年轻的,指望一扫胡氛的雄心仿佛由高台一路滚落,如今一碰就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