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下)(1 / 2)
天津城。派水草堂。
都入了冬了,张佩纶背在身后的手仍然拿着把团扇。素绢扇面上几笔浓淡相映的兰草写得淡雅恣意。他昂着头,眼睛盯着屋中正前“兰骈馆”三个字的素榜——朝采同本芝,夕掇骈蕙兰。取嵇含《伉俪》之句——那是光绪十六年十月十九,他和鞠耦新婚时老丈人李鸿章的手笔。搬出总督节署的时候,他们夫妇把它也带了出来。不过他的思绪只在这几个字上稍停了片刻——《易》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我二人其庶几乎?——便随着性儿高高低低,没个准头的飘摇而出,飞得远去了。
他心里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纸片,飞升跌宕。
赐环(放逐之臣,遇赦召还谓之“赐环”。后前途无着时,他先是被延为直督衙门西席,接着被招赘为婿,成了直督衙门的娇客。墙外风言风语那没有办法,只能由他。墙内娇妻可人,诗酒风月,日子舒适,只不如意。
不说张李两家是世交,李鸿章和他也是多年交情,张佩纶谪戍之前也是一中一外,官场默契。
李鸿章对他,师友尊长集于一身。从革职发往张家口戍所,这些年李鸿章对他,视之为国士,可谓关怀备至。
入住直督衙门后,军国大事不但不让他回避,反而多与之相商。然则对张佩纶倾囊而出的意见和建议,李鸿章又不太听从。两个人总尿不到一个壶里。这让张佩纶再次感到力无处使。有时候两人较起真来,李鸿章一时兴起说的刻薄话还让他倍感挫折,那颗骄傲又敏感的心灵由此常常在低檐之下的屈抑不伸中备受煎熬。这是张佩纶揉在甜蜜生活里,一屡潜藏心底却会在他不经意时翻涌而出的苦。
“小李届不惑尚且如此轻浮无自知,真为一叹!生父(李经方的生父是李鸿章六弟李昭庆,经方早年过继给鸿章。尚且不以能战名,何况是他?前敌的将领有哪个是他药囊中物,要紧时安能听命?”他心里感叹,“妄想前敌为帅!贪绝顶风光而不知足临深渊,如此不知深浅,岂不误国,误师相,害自己!”
黄海战后,据说丁汝昌舰队损失严重且难修整,连逡巡威海、旅顺之间都已力不从心。平壤溃了师,鸭绿江防如同虚设,东洋人在花园口上陆,使野战之师不能及时回援,金旅瞬间陷落,天津、北京一时竟都不知所措了。
处理壬午兵变的时候,他就写信给李鸿章,劝他不要依违和战之间,而是下定与日本一战的决心。他认为日本野心勃勃然然毕竟是蕞尔小邦,国力有限。与其视其坐大成祸,不如早图。他能猜出几分李鸿章的想法,但又不在局中,给李鸿章写过几回信,李鸿章依然是支吾两可的态度······
马江之战时的阴云重新在飘荡到他心头。可那时候自己徒有虚名,即使以身蹈火,徒叹既无事权,又没有如臂使指的力量可供一搏啊!
“淮自湘出”,都这么说。淮军自成军之后一直追求西法洋械,光看样子就是青出于蓝。其内在却没有湘军那股精神。湘军临战能团结,战守应援,主帅能如臂使指。而淮军各不相能。张佩纶心里知道,这既是初建时各有山头之故,也跟李鸿章长期不使诸将和睦,视“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为得意的驭下之道,平衡之术有极大的关系。
“唉!”对朝廷,对这场仗,对这个对他呵护备至却倔强,师心自用的老丈人,他心里叹了无数回气。
日本人打到鸭绿江,关外诸将互不相属之时,电请天津派长公子李经方总握前敌,张佩纶看透了淮军这一盘散沙的本质,他不避忌讳,竭力相争,力劝李鸿章不能有此任命。
“吾固知非太尉不可!”李鸿章当时就动了气。
扇子握他手里,在背上轻轻拍了两拍,“······仆之思归,如痿不忘起,盲不忘视也,势不可耳······”一句韩王信答刘邦书里的句子突然冒冒失失从记忆深处跌了出来。是啊!“势不可耳!”韩王信打的好比方!他心里“哈”了一声,不禁自哂了一下。
夫人李鞠耦安静的走进来,绕过屋里堆着的箱笼箧匣,不动声色的站在他身边,顺着张佩纶的眼光看着有一会儿了。她有一双和她父亲极为相似的眼睛。不过这双眼睛在她父亲脸上,更像是经过长久政治生活和权术斗争进化出来的一种掩藏锋芒的精巧伪装,只有在菊耦脸上,这双眼睛才算得是完全为了表现温婉、端庄、柔美和聪慧的造物本意。
“张魏公手笔不过纯熟馆阁,不足赏玩。太尉仍凝视无旁骛,其心必不在此,何处?”菊耦含着一抹笑意看了看她丈夫,提醒他自己的到来。(李鸿章曾用淮西选帅时张浚讥刺岳飞“吾固知非太尉不可”的原话讥诮张佩纶。所以鞠耦用张浚戏谑李鸿章。
父亲作出招佩纶为婿的决定时,张佩纶早已不是当年名动京师的那个清流领袖,而是刚被赐环,仕途晦暗的黜员。一开始鞠耦对父亲把她嫁给一个丧过两次妻,且比她大出许多,经历了两次丧妻的鳏夫续弦掠过一丝诧异,却并没有像她妈妈那样恨声反对。作为父亲极为珍爱的掌上明珠,倒不全是为了顺从父亲的意志。之前她听父亲提起这个与李家有世交的男人不止一回,那时候张佩纶以京师清流的“青牛角”名扬天下。鞠耦在心里对他不觉得陌生。丰润因马尾战败时,她还写诗为这位黜员鸣屈。
在成婚之前,鞠耦也见过张佩纶的。只是张佩纶不知道。
马江之后,这个男人谪戍去张家口的途中,她父亲请他在节署吃饭。鞠耦一听“张佩纶”这三个字——要知道,能被父亲经常提及,有时候气得骂“贼娘”的,断然不是俗物——按捺不住好奇,便冒险躲在屏风后,屏息从那缝隙里窥视着父亲和这个男人,她仔细打量着他,揣摩这个人。
那天阴沉沉的。
当间天上突然打了个炸雷,她差点先叫出声来。这个男人却在雷声刚去时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酒杯往桌面上一顿,把唇髭很潇洒的轻轻一抹,叹到:“雷雨英雄坐,杯来酒一升。”全无罪员丧魂落魄的意味。那一下她隐约觉得自己心里被什么扎了一下,而从这次以后,她的心里不知不觉埋下了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和同情。
从来英雄多屈抑。婚后几年下来,她对丈夫越发由爱生出许多怜来。
“啊······啊······!”张佩纶怔了怔,才留意到夫人在他身边。他回过神来,手指在胡髭上飞快的抹了一下,大笑:“嘿!(张浚心胸狭隘,岂肯相爱于飞?合肥师对我,胜之远矣。贱子(张佩纶在马江战败后常自称‘贱子’,取杜甫‘贱子因阵败’句意际遇,又强武穆多矣!”
“唉!世兄与家大人,”李菊耦看了看她丈夫,道:“不在则相惜,见则相争。何也?”
“哦?!什么?”张佩纶这才回过神来。
“哦!嗨!”他脚在地上一跺,一笑,“世妹不知佩纶曾是台宪之臣么?”
“这与兄曾为御史何干?”
“哎!”张佩纶脸上闪过一丝诡谲,扇子在胸前扑了几下,敛容道:“岂不闻’台宪直如狗,吠人不肯走’么?”
菊耦一愣,接着“噗嗤”一下,一手就近搭在一张椅背上,弓着腰一手捂着肚子,笑得梨花乱颤。
“这是哪个编的!”菊耦笑过了一阵,喘着气,一脸桃红看着她丈夫,道:“都中口舌真辣啊!”
“非都中口舌也,佩纶自题,博夫人一笑尔。”张佩纶慢条斯理道:“吾固知属狗,却未知合肥师何故。”
菊耦急促吸了两口气,只伸手对张佩纶一指,马上又捂在腰上,搭着椅背再次大笑起来。
菊耦缓过口气来,但脸上酡红未去:“师兄以自污之计把我家大人也趴在了地上,听说左侯曾把世兄比作子房,想来是真的!”说完又“咯咯”笑起来。
张佩纶一脸得意,眼里却满是温柔,道:“你看,在下不就是被御史给咬的么!”
“哎!只委屈全给你吃了。”菊耦脸上的笑淡了下来,眼里带着怜惋的望向她丈夫,走了过去,依偎着男人的肩头,袖子里的手轻拽着她丈夫的袖口,叹了口气:“要不是世兄力沮,李家今日不知生出多少变故,多负许多骂名。大人他······”
躲在张佩纶胡髭下的嘴角不为人注意的抽搐了一下,那颗清狷而饱受不平折磨的心瞬间被溶化,变得柔软。“哈哈”张佩纶一笑,一手抚着鞠耦的背,一手拿扇子给她轻轻扇了两扇。他知道,鞠耦是怪她父亲没有约束李经方(注:日军大部队登陆朝鲜后,清军援军聚师平壤,而将领各不相属。于是有人提出由李经方充任统帅。李经方跃跃欲试,李鸿章也有这想法,为张佩纶所阻。李鸿章一开始也误解了张佩纶,冷静下来后最终接受了张佩纶的建议。李经方盛怒之下先是追砍张佩纶,后又由对张佩纶有私怨的盛宣怀买通御史端良上弹章告黜员张佩纶干涉公事,张佩纶因此被下旨严斥,不许他留住直隶总督衙门,驱逐回籍。李鸿章密折上奏,为张说情,反被光绪帝朱批申斥。后来张佩纶与妻子李经璹迁住金陵。。
“怜子切切,无可非也!这正是师相可爱之处。只是······”张佩纶笑着摇了摇头,没把话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