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15.(1 / 2)
枪响。
白晨并没有停下,仿佛护目镜上的雨水对视野没有任何影响,她接连扣下扳机,清空了半满的手枪弹夹,完成了规定的十发射击。
感受着冰冷的手臂上阵阵的麻木,与虎口隐隐的疼痛,白晨长舒一口气,退弹夹、验枪环节一气呵成,接着便镇定自若地将训练用的格洛克-28轻轻放在面前的桌上。
而她身边的男性训导员,此时正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人形靶子,愣了好一会,又转头看看身边的白晨。
透过挂满雨水的护目镜,白晨也平静地盯着训导员的眼睛,好一会,才轻声咳嗽一声。
男训导员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理了理右臂上的“特别训练指导员”袖章,站定了身子,跑向靶子前去取靶纸。取完,他小跑回来,立正在白晨身边,展开手里的靶纸。他脖子微微前倾,如临大敌般打量着那张靶纸,毛毛细雨在防水纸膜上击打出轻而杂的噼里啪啦声。
白晨没有在意他的震惊,只是呈稍息姿势,背对靶子站得笔直,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那个穿着执安制服、披着执安雨衣的特训总考官。
“1号考生,编号1122,刘建铭,成绩,89环。”
“2号考生,编号1124,马俊陶,成绩,87环。”
右边的两组,各自的训导员已经报完了靶。总考官的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扫过那两组,微微点头,目光转向白晨这一组。白晨身边的训导员又看了眼白晨,理了理头上被雨浸透的执安帽,清了清嗓子。
“3号考生,编号1126,白晨学员,成绩,1环。”
考场上登时传来骚动,白晨左右的几组学员和训导员都有些站不住了。
白晨不动声色,但却清楚地看到那向来顶着张扑克脸的总考官,嘴角微微扯出一个满意的弧度。
“安静。继续。”总考官用他特色的低哑烟嗓说了句,平淡却不怒自威。
“4号……85环。”
“5号……89环。”
“……”
操练场上,整个考场一共1组学员都报完了成绩。除去白晨,全场最高成绩也就只有3个89分,甚至没有上9分的。
考场上也不再有骚动,阴沉的天空下,只有细雨在肆意发出响动,似乎隐隐浇凉透了在场所有炽热且年轻的心脏。他们不禁扭过头,用各自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这个和他们同龄的,全场唯一的女性学员。
白晨内心并无波澜。她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件如吃饭喝水一般再平常不过的事,静静地站着,盯着总考官。
总考官对白晨的平静略感诧异,但很快,他却轻叹了一口气,脸上那本就明显的法令纹,眼看着又深下去不少。
这一声叹息的含义,白晨再明白不过。但她没有说话,没有询问,只是沉默着,沉默到射击考核结束,沉默到自己孤身一身回到宿舍,沉默到雨停。
沉默到第二天。
“晨晨,昨天综合考核成绩出来了,你好猛,居然排第二!”舍友苏兰从背后猛地抱住座椅上的白晨,嬉皮笑脸地就要挠她的腰。
白晨笑笑,手上和苏兰打闹着,却还是保持着从昨天考核起就未打破过的沉默。
“我们晨晨也太给力了,”一旁正和男友视频的舍友蒋颖,也发自内心地赞叹道,“那群男生相比之下完全不行嘛。”也不知道她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白晨依旧只是笑笑。她早就料到了结果,因此心里也没有什么情绪。
没有挣扎,没有遗憾,没有愤懑,没有失望。
只是一种悲凉的平静。
大二末的综合考核,白晨一如既往,展现出从大一开始就一鸣惊人的天赋:体术实战、技术侦察、执安和法学基础、体能测试、实弹射击……所有的科目,白晨都是以高分甚至满分力压群雄,稳坐第一。
但到了综合评定,自己永远止步于第二。
而排在第一的,可以是刘建铭,可以是马俊陶,可以是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一个男生,就是不可能是她白晨。
起初白晨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除了这些科目,到底还有什么是计算综合评定的重要标准,即使不在明面上,却能莫名其妙地占了这么高的比重,让她始终感觉有股无法冲破的障碍横在她和第一名之间。
后来白晨隐隐明白,似乎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冥冥之中,已经根深蒂固了,凭她的力量,很难撼动得了。
这看上去没有任何道理的荒唐事,白晨却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就像那位向来器重白晨的总考官,最后也不得不无奈地探出一口气——这是发自肺腑的叹息。
现在,白晨完全理解这口叹息的意义,同时也完全理解总考官的心境——那是一种“悲凉的平静”。
在这股悲凉的平静之后,是那股纠缠了她十余年载的无力和孤独。直到她进入大三、越发优秀,直到她进入南淳市执安局实习、成为所谓的“执安代理合作人”,这股无力和孤独也并未罢休,而是越发猖獗、越发根深蒂固。
之所以无力,之所以孤独,不仅仅是因为她察觉到,她所追寻的渴求之物是如此遥远,道路是如此坎坷;也是因为,这条道路上,她必须去面对一个男性话语权的世界。
男同学、男执安、男上司……白晨身边几乎所有的男性,在初识她时,都像是理所应当般地将她视作一名面容姣好、年轻要强的小女生,而不是一位真正在战斗的独立女性,一位真正在追求她所坚持的正义的实习执安。
美丽,强大。
但美丽得毫无意义,强大得也远远不够。
这就是那些无数打量的目光、敬而远之的神色、不屑一顾的睥睨所勾勒出的,他们眼中白晨的形象。
这种来自男性和权力不约而同的凝视,将她内心坚持的残破正义变成了忽明忽灭的风中残烛。每当她咬紧牙关,想要再努力一把、再尝试一次,想要改变这个病态的社会,改变这个病态的体制,那股振聋发聩的叹息声都会在她耳边响起,让她清醒,堕入无间。
但她仍然记得,陈墨叔叔那局促却镇定的苦笑,以及遥远的记忆里,父亲温柔却疲惫的微笑。
只有这两个男人,是真正将自己作为“白晨”这一个体看待,而不是世人所勾勒出的那个陌生、毫无价值的自己。
似乎……还有一群穿黑西装的。那些平稳、尊重的眼神,白晨不曾感受过的眼神,却来自那群坚持着与自己截然不同道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