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卜卦（2 / 2）
“卜卦？”兰斯一愣，楚不寻身为方士本就会临卜问卦，怎么还要费这么大功夫求助别人？见他疑惑楚不寻压低声音解释：“人不能占卜自己的命运，跟自身越是相关误差就越大，但卜仙的卦从来都是准的。”
在他们说话的空档里卜仙已经准备就绪。他两手掐诀，脸上那只画出来的眼睛亮了起来，嘴里不时嘟囔着：“这样…这样…有趣……”
忽然他仰头大笑一声，拍着手说：“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小不寻，早知道这样，就算不给我带饭吃我也会帮你！”说着，他挺身一坐，嘴里不知是诗还是词，高声唱起来：“
得耶失耶失复得，失耶得耶得复失。
执棋踌躇心难定，落子无悔身铸诗。
羔兔犹可搏一力，游龙搁浅坠天池。
蚍蜉撼树身不动，塞翁失马未可知。
九曜连空四星堕，落日西沉复东归。
螣蛇折翼藏地走，野火不尽风又吹。”
兰斯一句都没有听懂，但楚不寻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认真斟酌着卜仙唱的句子。良久，他的眉头展开，似乎有所感悟，对着卜仙谢了谢，转身便走。
“你听懂了？”兰斯跟在后面问。
“没能全懂。卜辞都是这样，信息要隐藏起来，避免泄露天道；但我有些眉目了。”楚不寻说着，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卜仙嘿嘿一笑，幽幽地说：“小不寻啊小不寻，好木头烧得快，可惜烧不久，想要煮开一锅饭，难免需要更多的灰。”这时一只蟋蟀从他腿上跳过，被他一把攥在手心里。
……
从卜仙那里离开后，楚不寻带着兰斯来到街上，说要买一样要紧的东西。府上采买多由青女负责，很少见楚先生亲自买什么，加上他神色郑重，兰斯不由对这件宝物充满好奇。
两人穿过胡同，来到一间狭小的店铺前，店面装修极为破旧，蒙灰的牌匾上写着三个歪七八扭的大字：万有堂。
兰斯走进一看，发现这是一家典当铺，货架塞满了各种杂物，只是上面结满了蜘蛛网，似乎久未清理的样子。店里没有点灯，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一个枯瘦的老人正仰躺在柜台后的藤椅上，慢条斯理地盘着一对核桃。
“叨扰。”楚不寻叫了一声，老人抬起头来，店里如此昏暗他居然还带着圆墨镜。
“又来了啊，小不寻。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要的那玩意现在可不好找。”看清来人后老人撇了撇嘴，嫌弃地摆摆手。
“整个朱雀城都知道，只有三样东西燕子乌弄不到，雁过的影、鱼流的泪、商人的良心。”楚不寻说着摸出一块纯净的银锭，贴着桌子推过去。
那人两指按住银锭，在眼前一过，随手丢在身后的钱盒里。然后在柜台下面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
那是一支玻璃注射器，虽然在西境还不太普及，但也谈不上珍贵，关键在于针筒里的药水。兰斯注意到那是诡异的绿色，看起来危险又不祥。
“就是这个。”楚不寻拿着针筒察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把它再次包好，“燕子乌果然永远不会让人失望，合作愉快。”
燕子乌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小不寻，先是火药、兵备，再是药品、盔甲，我甚至为你重启了一间兵器库。现在又是这些走私的禁忌药剂……最近两年你怎么净要些杀头的东西？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从来不像外表那么纯良无害，但以前你可没这么激进。”
“我一向如此，只是在落子之前窥伺时机，而现在我等到了。”
说完楚不寻不再多言，卷起布包走了出去。
从万有堂出来楚不寻的表情就一直很凝重，回到家也不多说话，只是独自坐在庭院里饮茶。太阳从头顶换到西头，面前的一叠咸水花生直到凉透也没动一筷。
兰斯出门前他就坐在那里，练剑回来他仍在那儿，连姿势都没变，就像一座雕塑。一番犹豫之后，兰斯还是上前问：
“楚先生，您还好吗？”
楚不寻闻言看了看他，微笑着摇摇头：“我没事，只是在跟自己生气。”
“您不用在意今天那个老头的话，那家伙，看起来就是个奸商！”
但楚不寻只是一笑，说道：“燕子乌的确是奸商，而且是最奸的那种，但他没有说错。放心，我不是在意他，只是在怪我自己。”说着他叹了口气，“我能掌握的东西、能够抵达的境界、能坚守的决心，实在太少、太浅了啊。”
兰斯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楚先生和尤克里尔无论是实力、学识、阅历还是心计都强他太多，可偏偏越是这种卓越的人越会自省，感叹自己的贫瘠与缺陷。但对平庸的人来说，这种感叹太难有实感，根本不可能感同身受。
“我还远远不够呢，我们修道之人要修‘赤子’。”楚不寻说。
“赤子？”兰斯问。
“古人云：‘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
修行圆满的人就像刚出世的婴儿，不沾一点污浊与邪祟，不受一切侵扰与动摇；婴儿以懵懂稚嫩的眼光看世界，却能从世间万物中感受到新奇与喜悦。他的精气浑而不散，他的哭声响彻而嘹亮，他攥紧拳头就仿佛握住一切。
赤子是一种最强和最弱并存的状态，那是无法无天无我，同时也是自法自天自我！”
楚不寻说着忽然拿起桌上的阮咸，一边拨奏一边朗声唱起来：
“镀镮故锦縻轻拖，玉??不动便门锁。
水精眠梦是何人，栏药日高红髲??。
飞香上云春诉天，云梯十二门九关。
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风上。”
他的手指动得飞快，弦音一声快过一声，最后索性不再拨弦改用空手拍打琴面。他闭着眼，嘴角挂着入迷的微笑，仿佛正享受一场飘然的微醺，或者香甜的午梦。
兰斯也打着拍子一齐笑起来，他对道法一窍不通，也听不懂赤子、无我之类的词汇，对楚不寻吟唱的歌谣，也只能勉强从字面上理解为对一位女子的苦思。
但他被音乐和楚不寻的神情感染，弹唱中的楚先生是那样快乐，仿佛不被世间一切烦忧所扰，就像月色下跳跃奔涌的河流。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平息，这首歌终得收尾，楚不寻调试完琴弦后把阮咸放回原处，对兰斯笑笑说：“见笑了。”他脸上和脖颈上有一层柔和的光，一曲下来他居然出了一身细汗。
“太美了！就像是在飞！”兰斯用贫瘠的语言由衷赞叹。
但楚不寻没有在意他的夸奖，而是久久地望着天上的浮云，似乎还没有从那场大梦中醒过来。
“我不能犹豫，绝对不能，即便泯灭……”他低低地呢喃着，后半句消隐在风里。
许多年后楚不寻仍不明白，所谓赤子并不只是一种境界，更是一种心态和思维方式；当他把其作为目标自我要求时，早已与自己渴望的东西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