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敝帚自珍(2 / 2)
恶人行凶可以惩罚恶人,但命运无情谁来修正命运呢?
那天沙曼的眼神在我脑海里久久无法消散,我想我真的不能只做看月亮的恩底弥翁了。
……
似乎比外环更沉重,隆的一声闷响之后,中环解除。
“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你真的能面对你自己吗,你能允许一切就这么结束吗?作为一个萨满,人民的守卫者;也作为一个术士,真理的探求者;你有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眼神吗?你能承受那样的眼神吗?”导师沉吸了一口气,“你究竟是在拯救你的人民,还是在救赎你自己?”
我从未想过逃避。
在旅程的开启的时候我就计划好了我的结局,当所有的工作完成时我会像历史上记载的初代萨满一样全身涂满圣油,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登上祭坛,让火焰净化我自己。
我不畏惧死亡,它只是这份工作的收尾。我亏欠了我的人民,这是理所当然的偿还。我无意成为圣人,不过是想要赎罪。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千真万确。但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接不上了,这时我的脑海忽然浮现了塞勒涅的影子。我从未想过让她与我同行,这是我一人的赎罪之旅。可最后为什么没拒绝呢?我是在期待着什么吗?
已经很久了,她很久不跟我说话了,并不是冷漠厌恶的无视,而是不愿开口的平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似乎是我拒绝再戴上符咒项链的时候,那时我坚定了一个想法:我已经不配做这个国家的萨满了。
我能做的只是把工作完成。
不要犹豫,不能犹豫。
也不能后悔。
但……这或许只是另一种逃避。
必须承认的是,虽然从未后悔,但我把塞勒涅留在身边是想听一句宽慰的话。想听她说:“这不全是你的错。”
然后我就能心安理得地赴死。
她看穿了我,所以拒绝帮我解脱。
“你究竟是在拯救你的人民,还是在救赎你自己?”
“咔吧!”一声脆响,内环的转动停了下来,我把手指伸进链条强行逼停了它。关节被挤压变形,血顺着齿轮的缝隙流淌。
“你真能帮我吗?”
我哽咽着低吼,双眼血红。
……
与上次不同,导师没有再帮我改进术式,他为我提供了一个更直接的办法——直接去往术的本源。
“以我们的视角来看,利用术式调动力量即为术。但这种观测方式就像在水面上观望冰山,只能窥见一角,庞大的本体还在水下潜伏。而若是直接进入术式之中,则是直接在水下向上观看,整座冰山都将在你的眼前无所遁形。届时你可以轻易修改任何一条术式,整个术的所有可能性都会在你面前展开。”导师说。
“能做到这种事?”我惊讶不已。
尽管用了比喻导师的说法仍旧很抽象。简单的说就是将人的灵魂转化为能量,成为术式的一部分,直接从内部修改错误。理论上确实是可行的,但不会有人疯到去尝试,因为就算是最基础的术式它的内部也会是汹涌的河流,能量化的意识瞬间就会迷失其中,变成永远醒不过来的植物人。
“可以的,我会教给你在术式展开中维持意识的办法,但即便如此这仍然非常危险。”导师严肃地说,随后又笑了,“但收获也一定非凡。毕竟上次进行术式展开的那个人,可是凭一己之力建立了北境的巫术体系啊。”
“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塞勒涅忽然发问,刚才她一直坐在旁边不发一言,我们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可以这么理解,通常的术式就像在纸上画长方体,你只能凭借想象去描绘它,去猜测画中的侧面与立面;而术式展开的情况下等于你直接进入了画中,正面、后面、顶面、底面、侧面全部排在你面前,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发现问题在哪儿,并修改它。”导师这样对她解释。
“这样的话月神迷梦就能真正完成,完整的月神迷梦不用担心失控,植入的梦境不会与认知产生冲突,将会成为完美的造梦之术!”我兴奋地说。
“是这样……那真的很好。”塞勒涅喃喃道。
接下来的几天导师向我详细讲解了术式展开中可能遇见的各种状况,我仔细聆听着,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有件事要牢记,无论进行到哪一步,无论现在修正的术式多么重要,一旦有意识溢散的现象就必须中断展开,让意识回归本体,否则就永远回不来了。”导师严肃地叮嘱。
维持展开的方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五天下来我已经熟练掌握了流程,接下来就要到实践中去检验了。一年以来我如同死灰的心再次跳动起来,兴奋感充斥在我的胸膛里。长久的绝望终于迎来了转机,这让我欣喜若狂。
一同转变的还有塞勒涅,自导师提出术式展开的假设之后她的精神忽然变得振奋起来,每天都笑得如沐春风,看上去比我还有信心。导师那个简单粗暴的假设就像一剂定心丸,安抚了我们濒临崩溃的精神。
只有经历过绝望才会明白希望有多可贵,回首过去的一年简直就像在地狱中行走。
那晚我复习完术式展开的流程后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屋门,正好遇上在门口散步的塞勒涅。鬼神神差之下,我竟然开口邀请她去郊外走一走。
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萤火虫在我们身畔飞舞,青蛙和蟋蟀在我们四周鸣叫,草叶在脚上划过,逗得人痒痒。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默默走着。在过去的一年就连这样散步都是一种奢侈。
“你是怎么看麦克基德的船的?”塞勒涅冷不丁地开口。
那是一个很著名的历史事件,堪称南境最恶劣的犯罪之一。发生于大约三百年前。麦克基德是一位哲学家,他坚称人是在生存竞争中存活下来的物种,道德则是在和平与安稳中诞生的奢侈品,若想迈过绝境,唯一的办法就是抛弃道德。只有放弃道德的约束,人类才能一次又一次的突破自我。
这种观点当然不会被主流认可,他在学术界处处碰壁,最后几乎混不下去。
但某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艘无比华丽的大船,引来许多人驻足围观。他邀请了三百名围观者登上自己的船出海游玩。
乘客是他随机挑选的,既有富甲一方的商人也有一贫如洗的流浪汉,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牙牙学语的孩童。他与这些人一同出海,在远离陆地的时候忽然宣称这是一场实验。
他首先对乘客们鞠躬致歉,然后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说他刚刚在船底凿了一个洞,而这艘船的载客上限是三百一十人,如果继续载着三百个人很快就会沉没。唯一活命的办法就是十分之九的乘客跳海,这样残破的船体堪堪可以载着仅剩的人回到陆地。
听了他的话乘客们面面相觑,但只是当做一位哲学家的疯狂假设,并没有当回事。可麦克基德立刻转身跳进了海里。乘客们惊恐地来到船底观察,发现那里果真有一个大洞,最多还有二十分钟船体就会完全沉没。
慌乱发生了,人们首先想到乘小船逃离,但立刻就发现所有的小船都同样被麦克基德凿穿,这位疯狂的哲学家断绝了所有的生路。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像他说的那样——十分之九的死,十分之一的活。
没人能完整复述那艘船上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幸存下来的人都或多或少的产生了创伤反应,不愿再回忆这件事。从模糊的历史记载中我们得知:
随着船体渐渐下沉焦虑也侵蚀着人们的精神,船上发生了争执,从推搡再到殴打。船体没过三分之一时人们开始互相指责,没过一半时则有人崩溃哀嚎,再往后终于有人迈过了那条线,举起身边的人扔进了海里;于是真正的斗争开始了。
几乎每个人都丧失了底线,用尽一切手段把彼此推进大海,老人和孩子是最先被淘汰的对象,然后是女人,最后是壮年人的斗争。不想被淘汰就要淘汰别人,想要生存就要抛弃道德。几分钟前在嘴上或心里嘲笑过哲学家的人们,现在身体力行地体会着他说过的话。
据幸存者口述,唯一一个例外是位年轻的诗人,在破洞确认后他向大家鞠躬然后主动跳进了海里。
就这样当晚五点钟时,淹没到仅剩一个顶层的船回到了陆地,带着二十七名幸存者。
这次事件震惊南境,以至于莱布颁发了法令禁止私人拥有载客二十人以上的船只,这条法律运行了三十年才被废除。从此以后“麦克基德的船”成为了一句谚语,意思是难以决定却必须做的选择。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我看着塞勒涅问。
“就是想起来了,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塞勒涅恳求着,“说一下好吗?”
“我认为……额,”我挠着头,“如果我在那条船上大概也会那么做吧。虽然事后会后悔是一定的,但是我并没有超脱凡人的自信,既然那是非做不可的决定,那犹豫的过程就是在折磨自己。既然如此何不早点做呢?”
塞勒涅听后又不做声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笑了起来,无言地继续走。
“塞勒涅。”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叫住了她。
“什么?”她没有回头继续走着。
“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终于要结束了,可以结束了,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只是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但还好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可以慢慢说我的感激、我的亏欠、还有我的愿望。这些年我欠了她许多许多,需要慢慢偿还。
一阵清冷的风吹过,带着草木和她的味道飘过来。塞勒涅转过头莞尔一笑,把我所有的话堵在喉咙里。她说:
“恩底弥翁,我会去术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