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红(2 / 2)
“走,下馆子去。”余瀚洋披着风衣拉着刘超往外头走。
刘超开着出租车,把“空车”俩字儿使劲地按下去,“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县城的大街小巷在这五年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宽阔的马路也让他惊得目瞪口呆,坐在车里,他眼底贪婪地吸收着窗外的夜景,城市中央的高楼倾斜而下,像是要把他压倒。昨天在接受最后一次出狱教育时,他已经来过这座县城最繁华的中心地带,那时候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刚刚过了一夜,对合边县的印象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余瀚洋想起大概几年前,那时他还住在青年小白街的巷子里,附近有一家卖鸡丝凉面的,生意火爆,那时还在合边中学读书,班级里好多同学都让自己帮忙捎上一份,也许现在那家馆子早就已经不在了。
“你这是怎么找来的?”
“这不在外头算着日子的嘛,跑车的兄弟多,打听打听不就找到你了。”刘超说得轻描淡写,只有自己才知道费了多大劲儿,一路托关系到处问才问到的。
“这样子啊。”
“我看你还拿着个皮夹,现在出门都不用带现金了。都用手机支付。”
“手机付钱?”虽然在电视上看过这些年的变化,可实际上还没有操作过。
“对,现在的网络很发达,几乎没人用现金了。”
“哦。”余瀚洋悄悄地触摸着裤兜。
“没关系,不是刚从号子里出来吗,以后慢慢熟悉就好了。”
“嗯。”
还没上酒桌,刘超的话就源源不断。
眼看着这次聊天也将不咸不淡地结束,刘超小心翼翼地打探了一句:“将来咋打算?”
“还不知道,就想离开这儿。”
“离开?”
“是的。”依旧是冷冷的、果断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刘超单手拿起保温杯,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
车子七拐八绕,余瀚洋想要努力地记住夜色中的路线,担心等下都喝多了不知道该怎么返回。可是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里,出狱的喜悦接二连三地从余瀚洋的心底里不断涌出。
车子驶过一大片建筑工地之后,他们又驶进城边的一条街道,街上的店铺招牌破旧,住宅沿着街道伫立着,绿化带乱七八糟的。
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家没有招牌的火锅店,只有一个门牌号,许久没闻到辣椒花椒混合气味的余瀚洋差点儿被呛得掉下眼泪。
“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刘超笑嘻嘻地说,大臂一挥,“老板,点菜!”
桌上摆放了很多菜品:鲜毛肚、鹅肠、鳕鱼、土黄鳝、鹌鹑蛋、嫩牛肉、腰片、虾滑、老肉片,只有一样素菜,绿豆芽。这些菜品余瀚洋好久好久都没有吃过了,甚至有种冲动想直接用手抓着生吞。
吃了一会儿,余瀚洋被剧烈的腹痛袭扰,肠子在腹腔里奔腾翻滚,疼痛难忍的他去了好几次厕所,狼狈不堪。
在将近五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以粗粮为主食,长期以来摄取的最低限卡路里的消化系统,由于刚才那顿味觉强烈霸道的火锅的猛烈攻击,引起了肠胃的恐慌。尽管如此,余瀚洋还是很高兴的,仅仅是能够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也没限制时间的单人卫生间里排泄,就像是做美梦一样。
“兄弟,不瞒你说,刚才我开车的时候仔细琢磨了下,要不和我一起干?我白天跑你晚上跑,咱俩这样搭档,保不准一个月能赚个一两万呢。”
“吃饭就吃饭,你少吹牛啊。”
“我这怎么叫吹牛了?在开出租车之前,我还开过从县城到重安市的大巴,给交通运输公司干,之后下岗了,现在算是又回到了单位,但那个工作一点儿也不自由,每天一个来回,定时定点地把人绑在车上,不爽。开个大巴还要穿制服戴手套,大热天的打个赤膊都不行。于是我干了两个星期就辞职了,我是受不了那种拘束。听说现在的交通运输公司还规定大巴车司机在上路之前还得用普通话介绍自己,向乘客们保证行车安全。我很庆幸自己已经离开了那里,老子一路来就是自己给自己干!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可要仔细考虑下?”刘超不管沾不沾酒桌,不管酒有没有到嘴边,他就进入酒鬼话多的状态。
“这地儿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待下去了。”
“什么什么脸面?要不是那件事儿,指不定咱俩都是高材生,还待在这破地儿干啥?”刘超抱着啤酒瓶猛地朝口中一灌。
“高材生?也许吧。”余瀚洋也抱着一瓶1958山城啤酒喝了一大口。
“什么也许吧,那是肯定的事儿,想当年咱俩的成绩排名可是全年级数一数二的,当初学校还给了你保送机会的,这我可没忘。”
刘超接着又灌了一大口,“唉,咱们都是落难兄弟,命运不偏爱咱哥俩呀,来,咱把这瓶干了。”
余瀚洋在锅中涮了一片毛肚,蘸了调料往嘴里一塞,毛肚过于烫嘴,余瀚洋猛地把一瓶啤酒喝得精光。
“兄弟,我知道你不可能去干那码子事儿,别人不信,我信你!”刘超把烫熟了的腰片裹满香油和蒜泥,“哧啦”一声塞进口腔,立马又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余瀚洋。
“刘超,你现在还和其他同学有联系吗?”余瀚洋冷不丁地丢出一句话,差点没把正在吃腰片的刘超给呛住,刘超顿时语塞,怎么也吐不出一句话来。
“罢了,以前的事情我早就不去想了。”余瀚洋看着涨红了脸的刘超,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你进去之后,周旭波那孙子拿走了你的保送名额,高中毕业之后没什么联系,去年开同学会的时候倒是看到他了,听说他现在混得还行,在一家报社担任啥编辑,大家还谈起蒋泽妍那事儿,啊呸,提这群狗杂种们干嘛,坏了兴致,来,兄弟,我赔个不是,我干了。”刘超举着酒瓶子一口喝得精光,愤恨地打了一个长嗝。
余瀚洋望着黑暗的天空说着。
“你当真不觉得周旭波那小子有问题吗?老子最开始就觉得那孙子有点儿不对劲,警察当初来我们学校,找他谈过几次话,之后不久你就被抓进去了。”
“不提以前的事,罢了,现在合边县变化真是大,好多地儿都不熟悉了。”
“那明儿陪你好生去转转,这些年变化可是大得很啊。”
“你明儿不干生意了?
“明儿我陪你,把车拿给我兄弟开,那人是我信得过的哥们儿。”
“那你不赚钱?”
“钱是赚不完的,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把车拿给他开,让他吃点票子,他还得感谢我呢哈哈。”刘超趁着酒劲儿,放声大笑起来,惹得旁桌人纷纷侧目。
“哪个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余瀚洋开着玩笑地语气说着。
不一会,刘超说的那个人就来了。
一件棕色的皮夹克,小平头,留着络腮胡,身形瘦高,整个人显得不是那么精神。
那人招呼也不打一句,闷着头拿走车钥匙后,便开着车驶入仓皇的夜色之中。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此时刘超的眼神已稍显迷离,口齿也有些混乱,不一会儿就喝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余瀚洋把酒瓶从他面前轻轻挪开,招呼老板结账买单,老板是个胖乎乎的大姐,她捏尖着嗓门指着醉倒的刘超答道:“喏,你那朋友事先就把钱垫了个底儿咯。”
这家伙!明明说好自己来请客的。
余瀚洋扶着刘超起身,但是,这里没看到有出租车路过,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回去,自己也喝了酒,回去的路来的时候只记得个大概方向,这要怎样回去?
“小伙子,你叫个网约车吧,网约车现在很火的。”火锅店老板娘收拾着他们这桌的残羹剩菜和余瀚洋说道。
“网约车?怎么找?”
“哟,稀奇得很,这年头还有年轻小伙儿向我这个大妈请教网络上的玩意儿。”老板娘笑得脸上的肥肉一颤一抖的,好不生动。
余瀚洋冷眼斜视着老板娘,他讨厌她的眼神,简直就是看罪犯的眼神。
“网约车?怎么找?”余瀚洋再次重复地问她,眼神里扫射出一道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老板娘赶紧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在发着蓝光的屏幕上慌乱地戳点着,几分钟过后,老板娘帮他们叫好了一辆白色的福特车,停到这里,余瀚洋也顾不得说句谢谢,搀扶着刘超上了车,报了地址后直奔自家方向。
余瀚洋就这么靠在旧椅子上睡了一宿,第二天清早腰酸背痛的,浑身没力气。
“妈了个巴子,昨晚喝大了。”刘超戴上眼镜,摸了一下没有头发的脑袋。
酒喝多了,后面断片了,刘超不记得后面的夜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自己赤裸着上身,一个大老爷们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嗯。”余瀚洋用力地伸了一个懒腰,身上的每处骨骼跟着一起咔咔作响。
刘超赶紧打开手机,没有任何未接电话,刘超沉着脸,眉毛拧成八字,闷闷地说:“娃儿婆娘些真就把我当成是个透明人吗?就算是死在外面也对我不闻不问。”
手机屏幕闪着蓝光,里面只有一条未读信息:云通县跑来回,四百五差不了喽,谢了兄弟。
好家伙,好运气都让他给碰着了。刘超咧着嘴角,心里暗暗说道。
“瀚洋,你若不嫌弃,就和我一起搭伙跑出租吧,反正你现在工作也没着落。”“那你老婆孩子呢?”余瀚洋瞥了刘超一眼,淡淡地说。
“在家我说了算!”刘超瞪着个眼珠子豪横地说。
“我嫌麻烦。”依旧是果断冰冷的语气。
“你这人犟得很啊。”
“啊,肚子饿了,走,给个面子,先找个地儿吃个饭。”
余瀚洋听见刘超“嗯”了一声,像是他的出租车发动之后立刻熄火,短促而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