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千里暮云平(1 / 2)
邯都,三更时分。
这两年大赵南北逐渐多事,大青山沿线数座边城时有烽火燃起,激烈之时,每隔三五日便有八百里加急自北地赶至京城,引得朝中一夕三惊,文武分野,或言战或主和,竟日不得安宁。
时近春夏之交,近来南北州府竟已近一旬未有信报传来,朝中各处衙司官员偷得数日清闲,皆道到底是中原王朝底蕴深厚,历经这两三年的拉锯,有赖地方官吏与边关将士得力,朝中文武齐心,终是将那四方夷狄的多番攻势平复了下去。
眼下夷狄后力不继,各自退去,尤其是那实力最为雄厚的北狄诸胡,亦已悄然撤回草原深处,邯都春光正好,京中官员各自呼朋引伴,三三两两踏青野游去了,甚是惬意。
少数思虑深远的臣僚却是心中忐忑,与四方夷狄缠斗良久,大致来说,朝廷一方并无多大损失。
但是,夷狄之人向来是吃不得亏的,这两年其等消耗不小,如今却甘心惨淡收场,事见反常必有妖异,这一片诡异的安逸情形,怕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罢了。
邯都城实施宵禁已久,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巍巍宫城如一只巨兽趴伏于沧河之阳。
皇城,宝阳公主府书房中,一灯如豆。
昏黄色的灯火晕散于窗棂之上,映出两道相对而坐的高大身影,看那身形俱是刚劲挺拔,应是两位昂藏男儿。
“乐叔,夷狄素无信义,眼下这片刻宁静,不过近两年之故技重施罢了,事可再一再二,却不可再三行之,若今岁战事再起,定是地动山摇之势。这朝堂衮衮诸公,当真视而不见乎?”左侧那名男子声音洪亮,略带愤懑的说道。
被唤作乐叔那人叹息一声,道:
“大赵立国六十余年,天下英才多在朝堂之上,不过利益纠缠,身在局中,难以自拔而已。去疾边关宿将,岂不明其中猫腻?”
这深夜商谈的,正是乐飞鹏与那回雁关守将卫去疾两人。
卫去疾乃是朝中坚定的主战一派,自两年多前北狄一方发动数次小队人马越界偷袭之时起,卫去疾当机立断,一边遣人速报邯都,同时命令回雁关中精锐斥候小队深入草原,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另外,征得兵部同意之后,卫去疾与乐飞鹏等人取得联络,发动江湖高手一起多路齐发,杀伤胡部首领、刺探各方底细,其间损伤不小,却也获得了不小的战果。
旬月前,大青山外胡人小队陡然销声匿迹,旁人皆松了口气,卫去疾却忧心忡忡的赶回邯都述职。
此时邯都城中一片歌舞升平,卫去疾等寥寥几人提出了整军备战及主动犁庭两仲方略,却是无有几人响应。
苦闷之下,卫去疾心无比中憋闷,遂进了宝阳公主府,与乐飞鹏大吐苦水。
乐飞鹏虽是江湖中人,但毕竟已与那宝阳公主文萱成亲二十余年,于朝野局势亦颇有一番见地。
先高皇帝乃是突发疾病而崩,因此当今皇帝登基时年岁尚幼,文萱身为大长公主,却是看着皇帝长大的。
昔年太祖教诲言犹在耳,文萱虽一身武艺不俗,亦牵挂远在朔州的儿女,但心中多番衡量之下,终是放不下这位弱冠登基的嫡亲侄儿,遂与自家夫君商议,这几年多在邯都居住。
前两年皇帝越发成熟,朝中局势日益平稳后,乐飞鹏夫妇正欲返回朔州,不料四方夷狄作乱,又将两人绊在这京城漩涡中了。
今日卫去疾过府,三人叙旧论事,一番深谈持续了三两个时辰,眼看夜过三更,乐飞鹏与卫去疾两人却是心中郁结未去,府中美酒佳肴下肚,皆是味同嚼蜡一般。
文萱见两人已有几分醉意,却谈兴正浓,便招呼一声,亲去膳房备些茶水吃食,先与两人解解酒意再说。
书房大门甫一关上,卫去疾便按捺不住责难起朝中这般腐儒来,眼下听得乐飞鹏这般言语,心中悲恨交加,不由得站起身来,锤了一下桌面,道: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边关不保,大青山后地势平缓无险可守,北狄大军数日便可兵临邯都城下,到得那时,还有何种利益可言。朝中这帮蝇营狗苟之辈,可真有拼死一搏决心,还是卑躬屈膝,皆去做那胡人的忠臣?”
乐飞鹏皱起眉头,轻声喝道:
“去疾,此话只在这方中讲过就算,外间切不可多言。当心隔墙有耳,口舌之快徒遭非议,与你并无任何益处。”
卫去疾闻言,顿时酒醒了数分,在房中走了几个来回,回身缓缓坐下,道:
“去疾省得了,多谢乐叔提醒。”
“乐某乃朝中闲人,自由来去,并无任何职司在身,与彼等亦无甚利益纠葛,但去疾却是朝中重臣,须得当心小人暗施手段。”乐飞鹏捋了捋颌下花白的长须,道。
卫去疾举起酒杯,复饮一杯,抹了抹嘴角,恨声说道:
“如今局面欲有所作为,当真百般棘手。罢了,去疾明日便回边关,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却不再理会京中这些勾心斗角之事。”
“去疾亦勿需如此灰心丧气,陛下虽长于深宫之中,却也洞察世情,这几年更见圆融,朝中亦有不少忠贞干臣,彼辈蒙蔽一时,却遮不得天去。”乐飞鹏轻轻拍了拍卫去疾的胳膊,安慰道。
卫去疾勉强扯出个笑容,道:
“希望如此吧,乐叔,听闻西南亦有深山柯蛮作乱,二公子得封嘉王,镇守西南云定府城已有数年,眼下可还安好?”
“彼处芥藓之疾,文逍麾下将士还算得力,素无大碍,去岁战事略为紧迫之时,他那范师兄又赶至幕中助力,如今一切如常。”乐飞鹏神情稍显放松,回道,“倒是去疾之忧,乐某亦深以为然。去疾回得边城后,须得小心为上,于小处可便宜行事,只要守住了回雁关城,便是有些小人谗言,陛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言及于此,乐飞鹏心中暗自一想,昔年那飞扬跳脱的文二公子,如今竟已是西南一柱了。
“多谢乐叔,去疾心中有数。”
“嗯,回雁关紧要之地,去疾镇守多年,想必是高枕无忧的。若战事真有不谐,去疾可遣鸽信来报,乐某虽是老迈之身,却还有几分力气,暮年之时再去那边城走一遭,亦不负此生了。”乐飞鹏舒展双手大袖,豪气干云的说道。
卫去疾摇了摇微醺的脑袋,眼前蓦地浮现出数十年前那黑月湖畔浴血一战的情景,如今这朗声慷慨的乐飞鹏大侠,虽是须发花白,略显几分老态,却颇见几分昔年河朔豪侠的风采……
“蛮夷之人,豺狼野心,一向畏威而不怀德,觊觎中原膏腴之地数百年了,晚辈虽生于东南文风鼎盛之地,亦多有听闻。”乔延霖一脸肃然,说道,“便如那魔道诸派,亦向往我道门洞天福地久矣,恨不能一朝得手,将我等赶尽杀绝。”
于持回转身来,微微点了点头,道魔不两立,确与那夷狄连年骚扰侵袭有几分相似,然则其中又有不同。
除去那些以血食神魂为基的魔道邪人,魔道诸派大致说来尚为求道之人,只是与道门修行理念不同罢了。
凡世夷狄却有不同,虽则其等亦标榜自己是中原贵胄苗裔,但历代乱世争锋之时,夷狄一旦攻入中原腹地,往往杀戮不绝,彼等肆虐过后的地方,大多十室九空、白骨盈野。
心中念头不断闪过,于持缓缓行得几步,道:
“多谢道友千里传讯,于某多谢了。”
乔延霖摆了摆手,道:
“先生高义,浮云谷上下感念神身。晚辈奉师命而来,此番又得先生言传身教,受益匪浅,晚辈谢过先生。”
说罢,乔延霖躬身施了一礼,眼中满是敬服之意。
于持双手虚扶了一下,道:
“道友言重了,在下但凭本心行事,若道友有所得益,当是浮云谷宗门功法高深,道友天资机缘到了,却与在下无关。”
乔延霖连连摇头不已,旋即话锋一转,言道:
“晚辈句句发自肺腑,先生谦虚了。不过,晚辈此来,尚有一事道于先生知晓,这两年门中虽是战事不断,但并未放弃找寻晨阳子长老之遗脉。功夫不负有心人,月前,门中立于东南海上的一处外门传来消息,芈长老族中后人,或已迁至东南海岛之上。”
于持闻言,顿时精神一振,略为欣喜的问道:
“道友所言当真?近两百年杳无信息,如今竟是找到了,可见浮云谷所费心思不小,不知于某何时可得见到其人?”
“行前,家师亦深有感慨,言浮云谷有负芈长老遗愿。说来此番能得彼处消息,却还多亏了先生前番山门一行。”乔延霖道。
“此话怎讲?”于持微微皱眉,道。
乔延霖低头思索片刻,道:
“芈师叔昔年失踪之时,由于道魔斗战甚烈,宗门并未及时得知消息。其后多番变故,迁延日久,却连芈师叔些许遗物也找不到了,门中便是想找,亦无从下手。”
于持点了点头,这其中的诸般缘由,前番于浮云谷中却是有所知晓,自己辞别那杜长歌真人时,亦对寻得晨阳子道人之后并未抱太大希望,不过心有挂碍,有所不甘,便对浮云谷中长者留下些许期待,冀有万一之得。
“此事于某知之,不过,道友所言寻得晨阳子后人消息与在下有关,在下却不知其中根由了,莫非,于某送回的几样遗物中有些什么线索?”于持眼神转动,道。
“先生思虑周密,一猜便中。”乔延霖神色一松,笑道,“山门无有芈师叔痕迹,但先生送回的玉佩,却是其中关键。浮云谷门人入道之后,山门便以神魂位引,于门中炼制留存一柱魂香,若是一遭身殒,便可以之明其下落。另有一物,便是我等人人随身的浮云玉佩了,此佩乃山门信物,我等各以精血炼之。”
于持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道:
“原来如此,不想玉佩还有这般妙用,有那精血为引,便不难找寻晨阳子前辈之嫡脉后人了。”
乔延霖笑了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