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顿开金绳断玉锁(2 / 2)
“老身捉来的青年男子,皆是负心薄幸之徒,或始乱终弃、或欺瞒无信,更有那杀妻弃子之人,这些人皆是罪有应得,何曾冤枉了他们,便如此次驿馆中那陈公子,不也是贪慕邯都贵女,那怀了他骨肉的女子遭其家人生生逼死,他亦不曾有半分悲恸。此等畜生败类,尽是死有余辜,元真,你岂能饶了他们?”
那蝉雕一声凄厉惨叫,膜翅扇动,挣脱秦玉蝉之手浮至半空,层层银光泛起,俄而,自镜中掉落出十余道淡淡身影来。
于持定睛一看,这些身影皆是魂魄而已,此时漂浮空中,见得秦玉蝉模样,尽皆俯首、不敢言语半声。
秦玉蝉舒了一口气,道:
“这般还算过得去,肉身不存、魂魄无依,老身由得你们成了孤魂野鬼去。”
那铜镜于空中环绕数周,轻轻落回秦玉蝉手上,秦玉蝉莞尔一笑,将铜镜收于袖中。
“老身出府掌管东福客栈,于驿馆城门等处布下暗子,只为探听夫君确切消息,如今于先生送得残镜归来,妾身已是无憾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身了此残驱,追随夫君去也。于先生,且受老身一礼。”
那秦老夫人盈盈一笑,犹如二月春花盛开,旋即,朝于持深施一礼,继而言道:
“边地苦寒,多是戈壁荒原,少有苍松大木。这轮台城外满山松柏,皆是昔年夫君带人一一手植,近数十年老身遣人精心维护,耗费了无数心血,方才长得这般茂盛的模样,于先生,你看如何?”
于持放眼望去,满目尽是高高低低的苍翠松柏,在渐起的北风中簌簌作响,顿时心胸为之一阔,道:
“耿将军善莫大焉,老夫人亦是劳苦功高。”
“先生有所不知,松柏高洁,昔年城外有一株松树,乃是我与夫君二人定情之处,可惜后来毁于战火之中。夫君远赴北地前,与我说乱世人命如草芥,成婚之时太过草率,待得远征归来,我二人便去城外松林再拜一次天地,以谢苍天垂怜。”秦老夫人声音悲切,喃喃言道。
于持心头蓦地一动,正待出言宽慰一二,只听那秦老夫人朝塔下侍者大声吩咐道:
“去将家主族老等人请来,老身有话要讲。”
片刻之后,耿府当代家主耿灏领着数人匆匆上得塔来,先是与于持互相见礼一番,旋即躬身朝秦玉蝉问候道:
“侄男耿灏,同府中族老三人,见过老夫人,不知有何吩咐?”
秦玉蝉微微一笑,道:
“往日里为难你们了,照顾我这个疯老婆子。”
耿灏几人连连惶恐摇头,秦玉蝉止住几人话语,接着说道:
“数十年来,无数人说夫君已逝,朝廷亦早有定论,老身只是不信,时至今日已枯守近六十年。今日得于先生之助,终于破镜重圆,老身已是无憾,欲追随先夫于地下,有数语告于家主知晓。”
耿灏闻言大惊失色,却又不敢出言反驳,当下不停捋动颌下胡须,躬身应道:
“老夫人请言,耿灏无不应之。”
秦玉蝉点了点头,道:
“老身去后,与夫君同葬城外松林墓园,生不能同寝,死后却得同穴。”
“诺。”
“城外松林,时时维护,处处小心,不得怠慢。”
“诺。”
“耿氏忠烈,清誉不可损伤半分,如若有违,老身黄泉不饶。”
“诺。”
数言过后,秦玉蝉满意颔首,环视众人一周,又朝于持点了点头,缓缓行至塔楼门口,“吱呀”一声打开房门。
一道昏黄阳光写入房中,只见当中木桌上摆有一方灵牌,红绸遮盖,下方却是一个蒲团,观其颜色,应有不少年头了。
秦玉蝉整了整身上大红袍服,脚步蹒跚的缓步行至桌前,脸上满是温柔之色,轻轻揭下那块红绸,将灵牌抱入怀中,微微侧身背向斜阳,那光晕洒在老夫人的眼目袍服之上,犹如山花一般灿烂。
“夫君,今日吉日,现时良辰,玉蝉寻你来了。”一声杜鹃啼血,那秦老夫人气息顿绝,萎颓于地,怀中犹自紧紧抱着那方灵牌,嘴角含笑、一脸释然。
残阳如血,映照离人身上,红裙染金,恰似光芒耀眼之红妆。
漫山苍翠,响起阵阵松涛,绿树摇动,犹如列阵迎亲的儿郎。
那面铜镜自袖中飞出,浮至半空哀鸣不已,旋即坠于秦玉蝉怀中的灵牌之侧,化作灰蒙蒙的一片残旧。
明月高挂,清辉当空。
于持长身立于轮台城外的一处山巅,手心微微朝上迎接飘洒而下的片片雪花,心中一道明悟升起。
红尘自有悲喜,世外亦承离合。
邯都宫中,先皇后与迎春一世姐妹情深是缘,文安世与许梅君至死不渝之情亦是缘,闫夫子心有所缺,孑然一身还是缘。
回雁峰下无名山谷,赢道人母子天人永隔,至其愤世嫉俗、布局天下,为此作恶多端、东苍不宁,冥冥之中似有定数。
大青山神司,耿超一灵不昧,坚守正道,却又念念不忘夫妻之约,相约三生,终得于持之助,了却夙愿,此乃人为,又或是苍天假于持之手随意为之?
此处轮台城内,秦玉蝉一生苦侯,为一念之私而深陷执念不可自拔,从而伤及众多人命,到头来一念化解,却又甘于自毁其身,赎罪于心,更有那镜灵善念不灭,竟不愿自行离去修行而甘随其主于地下,又是何般情由?
于持沉思良久,念及自身,安远东山村之中的天伦之乐何其欢快,迷梦沉沦的痛苦遭遇却又是那般真切。
一则和乐,一则孤苦,于持对这东苍洲陆,总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于母在世之时,日日为其喊魂,于持似有不耐,神魂深处却是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喜悦充实。
其后父母终老,于持在墓园之侧静修三载,自认偿了此世恩义,修行路上再无一丝挂碍。
时至今日,于持方才悟得,这一得一失之间,自己竟是好似失了方向,犹如一叶小舟漂泊在茫茫大海之上,不分上下高低,无有前后左右,来路已绝,去向不明。
如此这般,于持四方求索,道理说了无数,善恶听得腻烦,便是再有何种功法、何处机缘,又于修行有何助益呢?
如今一朝明悟,顿觉天清地明,泥丸深处金磬响起。
于持当即盘坐山巅,五心向天,天地清气滚滚而来,直落头中泥丸深处。
混混冥冥中,似有一株参天巨树深植虚无缥缈之中,上下四方皆是一片混沌,树上有枝无叶,道道莫名的光芒闪烁其间,清气不绝自树顶天际垂落,直入根系之中。
于持只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熨帖,五脏六腑无一处不舒坦,浑身上下各处窍穴皆在欢呼雀跃,欣喜异常,脑中却是清醒无比,好似神魂已然超脱于肉体之外。
不知过得多久,天地之间又是一度轮回,于持浑身一轻,好似去了某道枷锁,身体顿时轻了几分。
泥丸宫中,那莫名之物蓦地跃至参天巨树之巅,洒下一片清辉,某处枝丫上悄然长出一片苍翠欲滴的绿叶,光晕流转之间,玄奥异常,体内元气周天循环不休。
于持长身玉立而起,头发袍服上的尘土簌簌落下,挥了挥衣袍,土石尽去,脚下云气升腾,将于持托离地面三尺。
一声长啸,白云飘飞之中,一人长衫飘然若仙,朝南方天际飞去,空中,一道清朗的声音回荡不绝:
金绳绕体灵关锁,浮世沧桑费蹉跎。
恒持一念希夷定,复见真如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