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聊赠一瓶春（1 / 2）
风和日丽，江碧鸟逾白。
草长莺飞，山青花欲燃。
江南风物日日好，又是一年桃红李白的季节，一大早，长山府城内各处坊市便渐次喧闹了起来。
常言道春困秋乏，此时日过正午，春日艳阳高照，来往的贩夫走卒、商旅过客们忙活了一上午，身上多少出了些汗，薰风吹过，皆感有些懒洋洋的疲累阵阵袭来。
一处酒楼中，喝彩欢呼声不绝于耳，过路的行人、游逛的帮闲闻声而至，却见一名三十来岁的长衫男子，微黄面皮、颌下微有数缕细须，此刻正在台上说得热闹。
“列位请了，多谢捧场，容在下喝口水缓一缓。”
那说书男子站起身来作了个罗圈揖，以袖遮面，连饮了数杯茶水，旋即清了清嗓子，将桌上醒木一拍，朗声说道：
“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亦何如？不能治国安天下，妄称男儿大丈夫。上回书说到，那大树将军冯公受命为征西大将军，此时钟宏亦引兵到达兴阳，与冯将军合兵进攻关西黄眉乱军。那钟宏有苏氏为凭，年少得志，却为此番进军之先锋，冯公略知其少年意气，严令钟少将军不得贪功冒进。”
“黄眉贼军探得消息，与先锋营初战之下诈败退走，冯将军察觉其中有诈，命先锋营固守原地，待中军齐至合攻贼军。那钟宏却暗道冯将军退缩迟疑，乃是担心自己这少年郎立功在前，有损其名将声威，遂不听冯公之言，贪功追击，被黄眉贼军打得大败，士卒死伤逃散无数，钟宏亦落得个单骑走免的下场。不止于此，黄眉贼军纠集十万大军，反攻冯将军主营，冯公不得不引少数精锐退回梁城固守不出，收集一路逃散而回的溃卒，以期整军再战……”
堂中一众食客听得心惊胆战，手中茶碗酒杯皆忘了放下，到得此处说书人停顿之际，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自身化为那书中的冯将军，将黄眉贼军一击而破。
“好一个大树冯将军，确非等闲之辈。”说书男子眼睛一瞪，于堂中环视数圈，摇头晃脑间猛然喝道。
顿了顿，这长袍说书人继续说道：
“梁城坚固，贼军数番强攻不得，遂退后数里下寨。冯将军明里示弱，暗中却遣精兵身着贼军甲衣，星夜兼程潜伏于贼军后路道旁密林之中。随后引兵出城，与黄眉大军大战数日，待贼军疲累之时，一声信炮响起，伏兵尽起，断了黄眉贼军退路。鏖战之下，贼军不辩真假，惊慌失措之下大败溃亡。梁城之战中，冯将军坐镇帐中，黄眉贼军精锐或死或逃，余众数万东奔梁城之下，被迫投降……”
食客们纷纷叫好，大赞冯将军果是国之柱石。
稍稍靠近酒楼大门的一张饭桌上，摆着一碗炒黄豆和一碗散酒，一名头发花白、形容灰败的老年儒生听到此处，亦是一脸激动的喝了声彩，将桌上酒碗端起，惬意的大喝了一口，旋即又心疼的放下酒碗，叹道：
“太祖曾赞叹大树将军‘将军之于国家，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冯将军文武兼修，不过四十岁便已名扬四海。想我孔某人，年过花甲却一事无成，而今垂垂老矣，仍困于这长山老城，便是来此店中喝碗薄酒，也只敢沽那最便宜的浅尝辄止，可悲复可叹哪。”
说罢一声苦笑，摇头不已。
这老儒生正暗自感伤唏嘘之际，只见一道身穿藏青长衫的身影自门外行至桌前，拱了拱手，道：
“这位兄台，在下行路乏了，借兄台一张长凳歇歇脚，饮些茶水再走，可否行个方便？”
老儒生稍稍看了看问话这人，眉目清隽、脸色从容，一身得体长袍，头上结了个发髻，似儒似道，双眼如泉清澈深邃。
当即，老儒生眉头微皱，心道好一个风采出众的后生，却是过分客气了些，以这般年轻风姿，叫自己兄台有些过了吧。
不过，却好似何处见过此人一般，心中这般思量着，老儒生起身回了一礼，道：
“方便、方便，此时店中满座，这位先生不嫌弃老朽，就此拼桌又有何妨，请坐。”
这问话之人正是于持，征得老儒生同意入座之后，随意点了三两道小吃和一壶茶水。
片刻之后，店中小二将诸般物事端上桌来，于持遂一边用些茶点，一边听那说书男子讲叙当年故事、如今传说。
于持心中沉吟，这些年遍历各地，见过听过不下数十上百百说书为业之人，若说讲这大树将军话本的，今日这说书人固然不错，然则给于持印象最深的，还得是那二十多年前京城南市“茗客来”茶楼的老艺人。
忆及初入邯都之事，于持却也不胜唏嘘，不知故人如今安安在，还有那京中一别多年未有再见的老乞丐师徒，至今又是如何了。
老儒生偷偷看了看于持两眼，拱手低声问道：
“老朽多言一句，先生看来有些面善，不知这位先生自何处而来，你我是否见过？”
于持微微举了举手中茶杯，笑了笑，道：
“在下四海为家，此番却是自北地而来。素来听闻东南民风醇厚，乃是文采风流之地，在下往日里有所见识，确实名不虚传。不想今日到此，冯将军这开国帅臣，武勋之人的话本却也这般得大家喜爱，倒是有些出乎于某意料了。”
老儒生扬了扬微微泛白的长衫衣袖，回道：
“先生所言不虚，东南繁华之地，百姓多好美食华服，民风确是偏阴柔了些，若在往日，便是说那妖鬼狐仙之事，亦比这打打杀杀的战事更能博得百姓欢喜。不过，近来大半年，京中一桩诡事笑谈风传沙水南北，连带着这大树将军昔年的奇闻轶事亦遭翻了出来，市井百姓爱听，说书人自然就得多下功夫了。”
“就如眼下这台上的后生田善，少年之时，乃是长山府薄有声名的秀才，怎奈其后数次秋闱均未中试，家道中落沦落至此地步。好在其人能屈能伸，说书亦能养家糊口，听闻还得了昔年京中一位说书名宿的真传。”
老儒生抿了口酒，旋即自嘲一句，“倒比老朽这高不成低不就的模样好得多了。”
于持心中微微一笑，这老儒生倒也清醒，不过，他却不便直言回答，话锋一转，道：
“阁下所说，莫非是前年秋天，那邯都金明河花舫之事？”
“先生亦知此事？”老儒生神情一动，略为吃惊道。
停顿数息，这年老儒生续道：
“是了，先生自北地而来，自然听闻了此事。唉，昔年‘诸将军并坐论功，冯公常独居树下’，想大树将军冯公一世英名，为世所景仰。数十年后，竟因后辈子孙这般荒唐之事再度名扬天下，实是不该，不该啊。”
老儒生摇头晃脑，一脸痛惜之色。
于持想起这两月来曾稍做停留的几处城中境况，又忆及前番乐飞鹏夫妻之隐忧，只得暗道天地轮回有序，世道周而复始，亦是叹了口气，道：
“自古打江山易，守天下难，如今皇帝春秋正盛，希望这般事体只是偶然吧。以在下观之，兄台胸中亦有丘壑，人言‘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阁下何不奋发有为一番？”
老儒生闻言苦笑数声，回道：
“先生莫要取笑，老朽暮年，不敢言年少之志。”
于持倒也不再多言，随手放下数枚铜钱，长袖飘飘出门去了。
那老儒生见状，起身追问道：
“先生何处去？”
“长山有好酒，名曰‘三月黄’，多年未有喝到了，于某甚是思之。兄台且留步吧。”
于持哈哈一笑，径自朝街上人群中行去，只片刻间便不见了身影。
“原来是昔年那位先生，二十余年过去，怎生一点未变？”老儒生急急出了店门，来回张望不见于持踪迹，连连顿足，原地自责片刻，蓦然眼前一亮，拔腿就走。
于持出得酒楼，顺主街行过两处街口，然后转入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
离得尚有数十步远，于持便看到一角“酒”字店招在午后的东南风中轻轻飘荡，当即挥了挥衣袖，自言自语道：
“甚好、甚好，醉客居依然如故。”
稍一颔首，于持轻踩石板，沿着屋檐一路走到了这处酒铺临街的柜台前，朝里间看了一看。
二十余年过去，这醉客居似是经历了数番整修，大致布局却依然如那时一般无二，临门处乃是一方长长的柜台，左侧一块盖板可上下翻动，方便看店之人内外进出，大门迎面墙下，整整齐齐的拍了十余个大小酒缸，上方却是放满了各式瓶罐的一排木柜。
店面右侧乃是掌柜的柜台，背后仍是一排酒柜，台上一应经营物事俱全。
柜台侧面，一扇小门通向后院。
于持稍稍环视了一周，却见现今看店的已不是那老掌柜和名唤“小四”的伙计两人了。
算账的柜台之后，有一身着长衫的男子，正背朝大门清点墙上柜中的酒水。
临街这处，却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清瘦面庞，眼中稍带飞扬之色，眉目之间与昔年那老掌柜约有几分相似之处，观其神态，倒让于持猛然想起文逍那个小猴子来，亦是这般少年模样，跳脱随性、稚气未脱。
这小伙子见得于持走近店堂，拱手施了一礼，清脆说道：
“这位客人，瞧着有些眼生，可要沽些什么酒？”
于持轻轻一笑，言道：
“确是眼生，在下多年不来了。不知小哥这处，三月黄依然清冽乎，如今价钱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