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忘记（2 / 2）

一大一小两个人默然地走出了这个浴场，在走廊尽头登上了升降梯。大隧的铁门关上了，锁链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梯子开始上升。

原本短短的路程变得有些漫长。

玉蟾仰头看见天地大隧那圆形的出口，荧蓝的幽光不住的闪烁。恍惚眼前又出现孩子们在水中飘动的神情，哇的一声跪地呕吐起来。

可是他呕出来的只是些清水，他的体内大部分都是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

“即便如此难受，也要帮金羽大人吗？”沼蕈的声音细而沙哑，像一只小鸡。

“嗯。”

“不必太自责。孩子们在睡梦中死去，对他们来说可能也是一种解脱吧。”

“没有自责。”

玉蟾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这时升降梯到了神明们的行宫。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玉蟾突然叫住了那小矮个：“那个……我想问，明天我们要做什么？”

沼蕈笑了笑说：“我们不是约好了要成为九神吗？”

“是吗？”玉蟾愣了一下：“我还不是九神吗？”

沼蕈也愣住了，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他咧开嘴苦笑道：“抱歉，我好像记不清楚时间。”

“我也记不清楚……”

玉蟾呆呆地望着走廊上的月光：“我快要变成水了。我已经什么都忘了……昨天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

“昨天饭堂的清蒸鱼不错。”沼蕈说。

“鱼，我不吃鱼。”玉蟾讷讷道：“那个，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是的。”

沼蕈和玉蟾靠在走廊上，呼吸着夜笼城充满铁锈味的冷气，仰望着夜间的荧光。他们此刻都充满了心事，但这心事混沌而荒谬，已经无法再与人诉说。

“恕我冒昧……那个，我大概知道，你是我的朋友……”玉蟾呆滞的双眼，缓缓转到沼蕈身上。

蓬乱的头发，遮盖住的眼睛，龅牙，雀斑，瘦竹竿一样的身体，鸡爪一样的手臂……他着实认不出来这是谁。

“我是沼蕈。”

小个子男孩拍了拍胸脯。

玉蟾觉得这一幕好熟悉，却想不起来。他看到男孩用力所能及的最自信的表情对自己说：“初次见面，小婵。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初次见面？”

沼蕈讪笑着说：“你今天真漂亮，小婵。”

“漂亮？我？”

玉蟾喃喃自语道。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感觉好陌生。那肥肉堆叠，举步维艰的感觉，粗重的呼吸，水生动物的潮湿和腥臭，包裹着他的灵魂。

他好像看见另一具透明的，曼妙的身体正舒展在这团雪白的肥肉之下，他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想。

“这是我？”玉蟾的头脑里泛起阵阵涟漪，像海底捞针一般，努力的搜索关于自己的记忆。那却是徒劳的。

那个女孩已经死了。

她全忘了。

“我就是玉蟾，不是什么小婵……”

玉蟾这么想着，却迎上了沼蕈的目光，她在沼蕈那迷惘于时间的双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多么美的夜色。荧光照在她泉水打湿的卷发，水蓝色的眼睛闪烁着波光，高翘的鼻梁下是微嘟的嘴唇，唇上的光泽折射着宛若玫瑰的香气。

那宽大的衣袍明显不合身，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沾着点点水光，身段像起伏的山峦一般丰满。

她就这样站在沼蕈眼前，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抱歉……我忘了你的名字。”玉蟾喃喃道。

“哈哈，你以前也不认识我呀。”沼蕈挠着毛茸茸的脑袋：“话说，我们不是约好了明天一起去死吗？”

“嗯？”

玉蟾露出些微疑惑的表情。

“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吧。”沼蕈整个身体俯在栏杆上，探出半个身体：“我不知道你们看到的我是怎样的，但我疯得很严重，我不想再继续了。”

“是吗，我曾经也这样想过……”玉蟾摇摇头：“不，我每时每刻都这么想，这样的人生太痛苦了……可是我连要去死这件事都忘了……我想死掉……”

“太好了，能和你一起去死。”

沼蕈笑了笑。

“其实我一直徘徊在遇见你的那一天。对我来说，无论之后经历了多长时间的人生，都没有意义。”

玉蟾默默地看着沼蕈，又看了看自己发泡透明的猪蹄一样的手。

不，她还没有死。

玉蟾心想。

那些被自己遗忘的时间，有人在一遍又一遍，永恒的徘徊。她便因此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