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格拉(下)(1 / 2)
“哎哟,把菜单给我吧,左大爷。”钱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一把抢过了菜单,伸手招呼服务员过来,嘴上还丝毫不留情:“怪不得自诩孤独的美食家,就您这看菜单的速度,都够其他人出去再吃一顿的了。明明是我买单,怎么一不留神菜单到你手上了呢。看你人高马大的吧,应该没忌口吧。有就快说。”
一番连环炮下来,左佑只好默默拿起一旁的茶杯,抿上一口。
好烫,好苦,好涩。
不得不说,在来这里的路上,钱后曾给左佑留下过“行动力强”的形象。
把写满字的“画”扔给左佑揣好,自己旋转套在手指上的车钥匙喊他跟上。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也能一边单手握住方向盘打节拍,一边在左佑的提醒下单手把歪掉的马尾重新系好。
作为附赠的情报,钱老师并没有做美甲,连指甲油都没涂。除了大拇指以外,其余手指的指甲都看得出来经常有在修剪。恐怕是因为经常跟容易粘在指甲盖上和陷入指甲缝隙的颜料打交道吧。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来到商场的停车场停好车之后,一没了导航,钱后就像是个没头苍蝇一样带着左佑兜兜转转。当她第三次提议说“我印象里就在这一块啊,要不回二楼再找找”时,左佑再也忍不了了,领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
虽然在脑海里模拟过许多遍下地铁后如何最速从商场正门直达店门,但幻想终究是幻想,计划始终跟不上变化。从停车场里直接坐电梯上来,左佑也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可再没主见地跟着钱后这个黑导游瞎逛下去,今天的午餐计划就成了“橱窗吃饭(indo-eating”。
一边修正路线往前走,一边随口应付叽叽喳喳的钱后,顺利抵达店门口之后左佑也松了一口气,在钱后的吹捧声中稍微放松了些警惕。
稍微跟她多聊了点。
稍微把自己的老底透了个精光。
我是漏勺吗?左佑一口气喝完半盏茶水,神经质地看看身上各处,看有没有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到处往外滋水。
至于左佑看菜单龟速恨不得把眼睛塞进去的原因,和他完全没研究出来那张鬼画符写的是什么的原因是同一个原因——他的眼镜忘在了教师休息室里,体育馆的那间。有失必有得嘛,作为把本应专属于体育馆用来传令的道具带走的代价,左佑因没有再度返回休息室而获得了看不清字的临时减益状态。那么赚吗?如果赚的话就不会说出“有失必有得”来安慰自己了。
不过既然钱后都没有看出什么来,那么他大概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吧。所以也没损失什么。
体育和美术都跟语文八杆子打不上关系。可假如非要比较的话,恐怕美术和语文还是要更近一些。毕竟象形文字嘛。
尽管不能傲慢地把自己的无知映射到别人身上,但反过来把别人的无知递推到自己身上,算不算一种谦逊呢?
这时,钱后已经点好菜把菜单还给了服务员。用茶水涮了涮自己的小饭碗和筷子之后,她对左佑问道:“话说,为什么你这么不想在学校食堂吃饭呢?照你的说法,你完全是根据时间,以脚程为半径以学校为圆心画了一个圆,然后在边界上找吃饭的地儿。虽说比不上大学食堂,但我们学校的食堂也不至于差到要你有多远离多远吧?”
“跟食堂的出品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在吃饭的时候碰上学生。尤其是今天。”
“尤其是今天?难道你是为了给‘今天体育老师因病请假’打掩护?八岁小孩都该知道这是骗人的吧。”
“现在的孩子行动力可高了,也真敢来当着我的面问我。一般是三五成群簇拥着过来的,为首的一脸认真:‘左老师,你得了什么病呀,病得严重不严重?’。其他的表情管理就比较差劲了,要么绷着脸,要么忍不住笑。”
“这就把你吓到了?总的来说不还是有学生来关心你吗,我都没这待遇。”
“不,我主要是不想过度揣摩这位为首的同学到底是表演太过精湛,还是真的在为我担忧。而且吃饭的时候我还是想安安静静的,不要一堆人围着我。”左佑照猫画虎,把剩下的茶水倒进自己的碗里。既然开了这个头,他也想问问自己在意的。“说起来,钱老师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在第五节课回办公室呢?因为是临时决定考试的,我想应该没什么人会知道。”
钱后指了指自己:“你猜被占的第四节课是谁的课?”
一切尽在不言中。
作为话题告一段落的缓冲,第一道菜也在此刻上桌。钱后拿起公筷把凉拌蕨根粉上面的佐料拌匀,给自己夹了几筷之后推给左佑。
左佑把茶水倒掉,跟着动筷。在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措辞后,他这么说道:
“除了可能是学生的姓名以外,钱老师应该有想过‘kpgl’这四个字母另外可能的含义吧。”
虽然有些反直觉,但尽管在学生交上来的作业背后看见四个字母,第一反应也应该不会是学生的姓名简写才对。
因为如果要署名,就代表这位学生想让老师知道这是他的作品,或者想要把作业下发后能交还到他本人。采用某种并不常见到老师要找名册核实的缩写基本上否决了前者的可能,但若是后者,无论是这个缩写能让美术课代表认出来还是把这幅作品当作无名氏所为放在讲桌上自由认领,都有一个大前提,就是它能返回到十班才行。故应该这么写——“十班kpgl”。
事实上,名字四个字的学生也并没有这么多,通过名册来看,十班更是一个都没有。常见的复姓就那几个,诸葛欧阳慕容……就算姓氏是复姓,名为单字的情况肯定也不算少见。而无论哪个复姓,都不是“kp”为缩写的。当然除了复姓这种情况,也会有家长给孩子直接取名四个字,或者孩子是少数民族所以姓名特殊,但正如上面陈述的那样,十班没有名字四个字的学生。
可这都算马后炮了,是拿着结果迎合过程。尽管同为副科老师,但副科老师也不是没有接触学生姓名的机会。至少期末汇总体育成绩的时候,左佑会不可避免地看见学生的名字。不过因为拿学号作对照更为方便,他也只是匆匆一瞥,没有留意更不会去记录。钱后也是差不多的吧,批改收上来的作业时,看见画得好的学生会留意下名字,可对于画技一般的学生名字恐怕就只模模糊糊地有个大致印象,真要去想十班有没有名字四字的学生又不太确定,这才来找左佑要名单。
如果有其他更加确定的可能,她理应不会来找左佑多此一举。
这就意味着钱后思考过“kpgl”是否有其他更为确定的解读。
或者按照她的思维顺序来讲,是因为她没有得到其他的确定解读后,才来在“这是学生名字缩写”上碰运气。
果然,钱后点点头:“我首先觉得这会不会是什么的缩写,尝试搜索了一下却没什么发现。倒是有个成语叫‘狂朋怪侣’,可我感觉也和满页的字迹不搭。”
“有没有可能前页的作文和后页的字母不是一个人写的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再怎么在这上面纠结都没用。”
“这种可能不大。你可以拿出来看看,很明显前面的字和后面的字母都是用同一支黑色蜡笔写的。”
左佑掏出折成两折塞进运动衫口袋的纸片展开,确实如此,纸张正面和背面都用的是同一种颜色的蜡笔。即便他看不清字,辨认颜色还是能做到的。黑色和其他颜色差别不小。不过,
“是同一支笔并不代表是同一个人执笔。”他反驳道,“我可以很简单的叫周围的同伴用我的笔先在纸上随便写几个字母,完全没有意义所在的那种。然后再翻个面自己写小作文。我俩又不是什么笔迹鉴定专家,不可能分辨出字母和汉字是否由不同人书写。”
“我在那堂课上安排的的每个人都用单色蜡笔在发下来的纸上随意画画,大家没什么必要交换画笔还交换纸张搞事情。但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没有明确证据表明‘kpgl’和写小作文的人有任何的关系。以此为前提的话,再怎么探讨它的解读可能都是无用功。”
钱后若有所思。
见此,左佑进一步说道:“有没有可能这份作业就不应该出现在你手上呢?涂鸦混在语文作业里是瞎闹,但在你这里十分正常。作文在你的作业堆里很突兀,但如果它本来就是某位学生的语文作业呢?不小心混进来了。”
对于这个假说,钱后则爽快的给予了否定的答复:“这不可能。因为那堂课比较特殊,属于是我临时起意,当场发的纸张叫孩子们就在这节课上画,上完课就传上来,并不是什么留堂作业,交错的可能性很小。当然有学生会把其他科的作业带到美术教室来做,这我不否认。但有两点不对的地方,一个是当时的条件并不满足学生们补其他科的作业,另一个是我敢保证这张纸就是我当场发下去的纸,某位同学必定是在那四十五分钟内写完这篇作文的。”
她指了指拿出来摊开在桌上略有弯曲的纸张,这么说道:“你可以摸一下这张纸。它质地很特殊,不是平常能见到的那种a4纸。是我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
左佑用大拇指和食指指腹捻了捻纸张的一角。说实话完全感觉不出来有什么不同。不过既然是美术老师亲口承认的,那就当做一个既定事实吧。
“学生提前从你这里拿到这种特殊材质纸张的可能性呢。比如偷偷摸摸从你办公室桌子上摸走一张。”
这个假设就比较虚幻了。要做到这一步,学生必须提前知道这次上课时用的纸张不一般,还要提前偷摸进办公室搞小动作。耗费这么大的成本只为了交出不明所以的作文让这里的两位老师挠头,性价比太低。
实际上,就算在美术课上堂堂正正写了一篇作文,也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何必大费周章。换成是左佑,如果有学生在下课之后突然塞给他一张写满字的纸,他也只会暗道一声啥啊,然后大致扫描一遍上面的内容,基于看完之后的心情决定把它扔进垃圾桶里或者带回办公室。
情书?字被旧日吻过似的谁看得懂啊,还不署名,是知道自己无望吗?
举报信,要举报谁,况且还是那个问题,看不懂的文章没有任何用处。
倒不如说,能为了这么一张废纸以及微小的可能,就来找左佑找学生名单,还自掏腰包请他吃饭。该说是钱后她行动力强吗,还是说她闲得无聊呢?
在车上左佑也就此旁敲侧击地问了钱后,她是如此回答的:
“我乐意,你管得着么你。”
……才怪,当然不是这么说的。
她当时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总的来说就是全凭好奇。好奇为什么会有这篇作文出现。能找到学生本人当面质问固然很好,不行的话也得有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行。
好奇啊,好奇害死猫,还得拖累被它捉在手里的老鼠一起遭殃。
左佑回过神来,等待她的回答。
“没有这种可能。由于时间关系,我是直接带着画纸去的美术教室。不存在有学生提前拿到的情况。”不意外地,钱后再度否定了左佑的猜想。
效率太慢了。左佑在心里判断。
并不是说上菜的效率慢。而是目前两人一问一答的效率。
“那堂课”“特殊”“临时起意”。这是亲历者钱后掌握的信息,而后来者左佑无法用常规来判断当时的情况,自己靠常规提出的可能很容易白费。好比盲人摸象,用拐杖在一片漆黑里指指点点:“这里是鼻子吗?”“不是,这里是墙壁,还没到装大象的房间呢。”
于是左佑提议道:“可以大致讲讲‘那堂课’都做了些什么吗?之后我就可以自己来排除明显不可能的猜想,挑有可能的说了。”
钱后也没啥意见。愿意主动了解情况也是一种“我在认真帮忙”的表示。
不过这之后二人再度陷入沉默,因为第二道菜上桌了。
上菜速度这么快的吗,左佑看向新来的菜,是青椒皮蛋。
摆盘很精致,八分之一大小的皮蛋围碟一周,拥簇拌好的青椒。
但这可是青椒皮蛋啊。
点这种菜之前不应该询问同行人一声的吗?
首先说明一点,左佑并不讨厌青椒,也并不讨厌皮蛋。
在钱后询问有无忌口的时候,他也没有回话。毕竟他确实没什么可以被称之为忌口的东西。
难道在她看来,一切不喜欢食物又不是‘忌口’的,就都是可以被克服的‘挑食’吗?
讨厌皮蛋算是忌口吗,还是说挑食呢?
讨厌青椒算是忌口吗,还是说挑食呢?
讨厌香菜算是忌口吗,还是说挑食呢?
讨厌香菇算是忌口吗,还是说挑食呢?
讨厌香蕉算是忌口吗,还是说挑食呢?
如果这其中有些被认为是忌口,有些被认为是挑食,那么界限又在何处呢?人与人之间的划界会有巨大差异吗?每个人心中的分界线会受到大众认同吗,还是说全部归结为个人的任性。
还有一点,这一桌就两个人吃饭,还点了两道冷盘凉菜。两个人吃饭耶,平常左佑和教导主任出来改善伙食,点四个菜都够吃了(这两人都不怎么喜欢喝汤,所以无法使用三菜一汤的标准配置。但这种上菜速度加已经出现的两道凉菜,还预定至少半只的烤鸭和配套的椒盐鸭架,这顿饭菜的数量该飙到多少啊。说好听点叫是不是太过丰盛,说难听点左佑现在严重怀疑她还点了不止这一道超出他预期的硬菜。
但这些话左佑只能憋在肚子里。
原因无他,这顿饭是钱后请客。
当立场是被施予恩惠的人的时候,有些话就变得说不出口了。
就好比暑假疯玩一下午饿的受不了了又懒得出门弄一身汗,正好看见快餐店的广告勾起了馋瘾,打电话央求老爸下班回家的时候顺路去工作单位隔壁的洋快餐带一个鸡腿汉堡回来。特地说了是鸡腿汉堡,因为广告里写的正在打折,让老爸跑腿还买很贵的东西在良心上过不去。
老爸回复答应了之后,便是燥热又饥饿的等待。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想象着牙齿啮合,咬断面包、生菜、脆皮和鸡肉纤维的感觉。
总算是听见开门的声音,飞奔向前接过老爸的公文包,一顿讨好之后,打开汉堡的包装。
里面躺着的是一个牛肉汉堡。
有些发懵,耳边还流过老爸说牛肉的营养价值更高,更贵的肯定更好云云的话语。
道理我都懂,可我想吃的是鸡腿堡。
可又能怎么办呢?也不是没强调想吃的鸡肉汉堡。该和工作一天还给自己买更有营养晚饭的老爸大吵一顿吗?自己摔门而出,用任性换来两败俱伤的劳累与坏心情?
甚至能幻听到老爸如何回复:“你这什么眼神。委屈?你委屈我还委屈呢。你懂我的感受吗……”
这时候突然能和古代坐在皇位上听下方将领抱拳淡淡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小皇帝有所共鸣。
每个人自然有每个人的表达方式可言,对左佑来说,则只有默默吃完买来的汉堡,再称赞老爸做出了更加正确的选择这一条路可选。
左佑把自己碗里的蕨根粉嗦完,把筷子伸向钱后推过来的青椒皮蛋,等待她对那天发生的事做一个说明。
“这周日不是补周五的课嘛。”钱后用纸巾擦擦嘴,开始了讲述。
这周日?
左佑稍微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原来钱老师习惯把周天当一周的开始吗?对左佑而言,本周的周日还没有到。
“上周五和周六的小长假我开车去外地玩。逛当地的画材店的时候发现了本地特产的纸张,我就买了一份扔到车里,想着听店家说的,用蜡笔在这上面画画会有什么不同的效果。”
所以这种特制的纸就成了她判断这篇作文当堂完成的证据。左佑看向桌上放着的纸,没看出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毕竟全是白纸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