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落魄(2 / 2)
身上的疼痛似乎轻了一些,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是双膝一软,又跌了下去。
杜子卿咬了咬牙,又勉强爬了起来,抓住一根木柴,将它当做手杖勉强站了起来。
他要活下去,他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有活下去……
屋外的道路一片泥泞,杜子卿撑着拐杖,每走一步路,都觉得身上疼痛难忍,可是他不愿留在这里,身体的疲劳和腹中的饥饿在折磨着他,他从未感受过的饥饿。
这一间茅屋地处偏僻,距离小庄镇还有几里路的距离,若是平时,这几里路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走完,可对此时的杜子卿来说,却好像隔着一道天堑,撑着拐杖走了大半个时辰,眼望着前方小镇,却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
终于,在小庄镇前两里不到的地方,他身子一晃,栽进了小麦地里。
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听到的却是吵吵嚷嚷的声音。
“北国的铁骑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大家赶紧跑吧。”
“唉,这年头,哪里都不太平。”
“我看还是禹州安全,禹州可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也不会有北国鞑子。”
“那也说不准,要是哪天泽国也和我们开战了,第一个打的不就是禹州吗?”
“还是往皇州去吧,皇州最安全。”
“可我听说,北国的铁骑也在往皇州打……”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要是皇州都挡不住,那我看啊,跑哪里都不安全。”
“是啊,还是去皇州吧。”
……
杜子卿勉强起身,却见自己是在一辆牛车之上,车中还有一股牛粪的气息,不禁令他直皱眉头。
“诶,这人醒了。”
牛车的主人是个戴草帽的农夫,脸色黝黑,两条精瘦的胳膊如铁钳般搭在杜子卿身上,问道:“小兄弟,你是哪来的?怎么栽俺家田里了?”
杜子卿愣了下,想张嘴说话,却是口干舌燥,神色有些痛苦。
农夫见了,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身给他取了一瓢水。
杜子卿接过,喝了一口,却觉得水中有股怪味,似乎是泥土的味道,再看看,只见水瓢当中乌黑一片,抹了抹,却是抹下来一层水垢,不禁有些恶心,可是口渴难耐,又强忍着喝了两口。
这两口水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躺在也许载过牛粪的牛车上喘了两口气,又抬头道:“大哥,这里有吃的吗?”
农夫见他可怜,转身取了几个窝窝头,塞到了他手里,道:“听说北国鞑子要打来了,俺也打算去南边躲躲,家里还有些吃的剩下来,你要吃就吃吧。”
“谢谢,谢谢。”杜子卿接过黝黑的窝窝头,看着这个东西,咬了一口,只觉得淡而无味,有些咽不下去,只得又喝了一口水瓢里的水,这才勉强吞下。
想到当初在杜家锦衣玉食的日子,看着今日手中漆黑的窝窝头,杜子卿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心里对杜子黍的仇恨却莫名淡了一些。
也许现在的他,只想着要活下去,反倒没有了那么迫切的复仇心吧。
农夫的话不假,北国铁骑确实来得很快,听说已经打到了邻县,恐怕明日便会进入青罗县,小庄镇虽是背靠五道教,却也是人心惶惶,何况看不到五道教对此有半点动静,人人都在商议着逃跑,不少人家已经连夜往南逃去。
凌晨时分,杜子卿躺在农夫家的土炕上,只听得外面一阵动静,抬头看去,却见农夫已是拉上老婆孩子,准备往南逃了。
“那啥,你跟俺们一起不?”农夫见了杜子卿,心软了些,问道。
杜子卿勉强笑了一下,却是摇了摇头。
虽然他现在已是修为尽失,和普通人无异,可是心底里的一点傲气却还是令他不愿和农夫一起逃命。
农夫也没有再问他,值此乱世,人人自危,死于道路之人不知凡几,若非至亲之人,谁又顾得上谁呢?
入夜之后,又下起了小雨。
杜子卿一个人缩在房内,点了一小盆炭火取暖,又从农家地窖中找到了几个红薯,放在炭火中烘烤。
“有人吗?”
院子外传来了一名青年的声音,杜子卿推开门,见也是个落魄之人,一身衣衫破破烂烂,手持一把白伞,身后还背着个书箱。
杜子卿道:“进来吧。”
“多谢多谢!”这书生走入屋中,放下了书箱,道:“兄台贵姓?”
杜子卿道:“杜。”
书生拱手道:“原来是杜兄,小生姓孟,单名一个杨字,本是北沧郡人士,家境也还算殷实,几年前进京赶考,不幸落第,又花光了银钱,一直羁旅京师,如今才攒得些许碎银,路上却又让人偷了去,实无办法,只得借宿人家,兄台若不嫌弃,不知可否容小生在此暂住一日?”
杜子卿笑了笑,初次见面,便将过往说得一清二楚,也难怪要让人偷了钱去。
“我也是暂住于此,屋中尚有空房,孟兄自己歇息便是。”
孟杨喜道:“多谢多谢!”
虽是这般说,却没有动,眼睛仍在盯着那盆炭火。
杜子卿看看他的目光,知晓了书生的心思,取出一根筷子拨弄了下火盆,戳出一只烤好的红薯递了过去。
孟杨脸色一红,讪讪道:“这……这怎么好意思。”
杜子卿眼里闪过一抹讥笑,道:“你若不要,我丢了便是。”
“诶!这好好的粮食,丢了多可惜。”孟杨终于忍不住接过了红薯,也不顾烫嘴,拨开皮便开始吃。
杜子卿转头望着那盆炭火,又叹了口气。
小时候,他本想成为星官,光宗耀祖,带领杜家走向辉煌。
可现在他却是和一名落魄书生躲在茅屋下,听着屋外雨声滴答,说不出的惆怅。
他的生命,到这一步,还有意义吗?
年轻时的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换来的就是如今的冷雨幽窗?
杜子卿又垂下头去,忽然问道:“孟兄,你是考功名的人,可知什么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孟杨听了一怔,熟读经书的他当即道:“这是说人君出身显荣,贵不可言,自幼便有专人教习,终日处于深宫之中,因而也不知忧惧哀劳,不能明晓人间的疾苦。古礼上说,国君长子生来便需挑选子师、慈母与保姆,‘皆居子室,他人无事不往’,想来这就是所谓的‘长于妇人之手’吧?可惜的是,这些在深宫妇人手中长成的君王,虽是自幼经历严格的教育,却因为从不曾体会过民间疾苦,后来大多成为了昏君和暴君。”
杜子卿听后拍了拍手,道:“孟兄好见识,你说这些人,还有改过的机会吗?”
孟杨摇头叹息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这也难说得很。”
杜子卿默然片刻,用筷子戳出一只红薯,剥开来咬了一口。
他以往从未吃过这些五谷杂粮,如今红薯入口,却觉得意外的香甜,才知道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力到底有多么巨大,什么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吃着吃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吓了孟杨一跳,可渐渐地,也听出了这笑声中的心酸。
“吃!”杜子卿又递给他一只红薯,自己也不顾烫,大口地咬着,似乎要将心中的抑郁全都发泄到这些红薯身上。
“别,别噎着了。”孟杨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害怕,转身舀了一瓢水过来。
杜子卿接过后也不再嫌这水瓢脏,大口灌了下去,直到腹中渐渐有了饱胀感,这才扔了水瓢,转身往土炕上一躺,便什么也不管了。
孟杨见后摇了摇头,转身收拾了一下书箱,自己也找了间干净房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