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旧时代(2 / 2)
商场一层,与整个商场基调格格不入的昏黄灯光看上去像是落魄百年的英伦绅士。他们体面的穿着镶有金银边的燕尾服,颇为讲究地用套上皮质手套的食指和拇指在绅士帽的硬质帽檐上轻轻划过,手杖的金属杖头笃笃的敲击在地面上,跟随晃动的是一个银漆兔头握柄,做工精致且惟妙惟肖的兔头仿佛是用实体打造,只不过一双在黑暗中亦能摄人心魂的红色眼睛却像是镶嵌上的宝石。
“这就是你想来的地方?”
身后是不投半点目光,如同重复单一数据流的人群。眼前则是二十世纪所有的黑暗和诡异用炼金术创造而成的癫狂幻想和诅咒呓语,在这片安静如真空中陈小曼打破了沉默。
封七衡没法答复,他同样感到疑惑和不安,哪怕这个名字出自他口。
昏暗的壁灯,循环往复地幽邃仿若螺旋一样直通进黑暗中,耳边呢喃着简单的敲击声。封七衡抬起头,那道若有若无的红色视线在“格列弗洛”的妖异大字旁审视着他。这里很显然与他所想象的大相径庭,但从另一种方面来说却又契合的无比巧妙。
残留在恐惧中央的信息显然是“格列弗洛书屋”,这个混合着晦涩和中欧灰老鼠的名字在封源的日记中时常出现,当然在封源第一次毫不避讳的撰写后理所应当的用其他名称进行了指代。
封七衡仍然记得日记中的描写,那就像是刻在本能中的回忆,一旦触发便会自然而然的浮现出脑海。封源将那里比喻成通往异界的回廊,所有的真实都在恪尽职守的照亮回廊里的每一处黑暗,无可避免的,就如同内蕴百年的藏书馆一样,他望不到尽头,或者说视线仅能达到五十米的距离便被黑暗吞噬,再往上看同样是五十米的距离,所走过的所经历的真实一同化为黑暗。
——这并非与此前所言相悖,真实和理智能驱散迷朦的混沌,可它所能保护你的也只是被称为“过去的历史”和“未来的历史”中的五十米。你仍处在绝望的孤岛上,一切的知识所能照耀的只有你周身的五十米,无休止的黑暗在沸腾,在拒绝,在湮灭被称为“真实”的幻象。
“万圣节还有四个月就已经开始准备啦?这是什么主题?小丑回魂?”封七衡目光紧盯着黑洞洞的大门,深怕里面闯出一个嘴咧到耳根的小丑。
极富时代感的敲击声停止了,这猛然的停顿却给他一种审判降临的预兆,心脏咚咚咚的跳着。
“格列弗洛书屋……够奇幻的名字,我怎么不知道在商场的边边角还有这种风格的店铺?”陈小曼的目光散布在多点的外饰装潢上,略显深沉的昏暗有种蛊惑人心的功能。
“恐怕就是因为它在边边角,还运用了不讨喜的风格装饰。大部分人可不想在商场里闯一次鬼屋,购物就已经够遭罪的了。”
其实封七衡的关注点更在“为什么诡异风格书店会被允许设立在严肃整洁的商场一层”上,这是两个完全相悖的词语,他了解国内行情,他的职业性让他知道什么东西是需要掩盖存在的。就像充斥门面的装修风格从一定程度上在动有这个念头的开始便会被扼杀,但它依旧“活”了下来,像个笔耕不辍的记录者,专门挑选那些隐晦在烂泥中的东西,别有用心的不去否定它们的存在,反之加以统筹,让它们以同样的姿态度过所有灰暗的历史。
“不过总的来说这种风格在以前可能会受到排斥,可现在只会激发人的猎奇心理吧?按理说应该门庭若市才对……”
封七衡声音逐渐减小,他只是陷入那双银兔红眼中几秒便发现这个商场的边边角中已经见不到了其他同类,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什么风格?你也是会依靠品味选择的人吗?可我看你在选咖啡机的时候很犹豫啊。”陈小曼锤了锤发僵的肩膀。
“你要知道我是个接受程度很高的人,唯一局限我做选择的只有不多的预算。”封七衡耸耸肩,“不过它很有意思,明明兼具了所有中欧风格,却独独在建造上变得离经叛道起来,有一点……哥特的味道,却又不像。”
“停!我没空听你在这研究艺术史,那张兔脸实在看得我渗人,你不是说这是你最后的目的地吗?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进去的想法?不过看起来它好像关门就是了。”陈小曼“打住”封七衡即将生成的高谈阔论,极力摆脱令人目眩神迷的红光后她看向了门口,昏暗的壁灯起不到半点照明的作用,里面哪怕是九曲回廊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我也不太确定……”封七衡扫了扫目光,“不会整个商场都关门了吧?我看不到半个人诶!”
“能看到半个人才叫人害怕好吧?现在还不到晚饭时间,商场一般会营业到晚上十点。不过这个时间点人确实比以前要少。”陈小曼看了眼时间赞同了他的话。
“那就……”
封七衡还未作出决定眼前便被光线摇曳了一下,他恍惚的看到壁灯上火光的出现,那里好像并不是常用的灯泡做照明,反而契合的使用更早的煤油灯。
氛围感越来越强了,他暗暗地想。
门扉发出陈旧的呻吟,乍时的声音仿若从腐朽地底爬出的僵尸,尼德霍格自然地挡住了封七衡半个身子。燕尾服绅士抬了抬绅士帽,银漆兔头握柄的手杖被换了一只手持握,露出半个头颅的银漆兔头泛着幽幽的红光,那道光芒更甚,甚至盖过了所有可见的光芒。
那就……该进去了。
当这个想法陡然而出的时候就连封七衡自己也吓了一跳,恣意而生的想法从这一瞬开始夺取他大脑的控制权,那里面刻有“本能”、“欲望”、“崇拜”等一系列的东西。可总之,它是无害的。短时他的眼前被迷幻了,被一种无法通过记忆和感觉重现的景象所迷幻了。
他仿佛置身在一个颇具年代感的小镇上,半降的浓雾将整个小镇处于一种朦胧的世界里,孤独、压抑令他窒息,那真切的跟颗粒硬质相同的浓雾随着他的呼吸灌进他的肺里,他张开嘴却再也阖不上,粘稠又作呕的浓雾撑开了他的嘴一点一点,慢条斯理的爬入他的口腔,空洞却又极富充斥感,填补上胃袋里的每一寸空隙。
他的喉部凸起,圆筒的异物感仿佛探入填充玩偶外皮里的棉花,感受不到体内的骨骼和内脏,余下的全部是化为固体形态的浓雾在一寸一寸的,歇斯底里的撑起他脆弱的人类身体。封七衡做不出任何动作,眼中大片是灰白的浓雾,耳中传递回的是真空的寂静,愈发的寒冷顺着他的口腔经过食管流入胃袋,同时四肢百骸也充斥着这股寒冷。手杖敲击青砖的脆响成为了长久寂静以来唯一能听到的声音,那笃笃的声音仿佛具有魔力,浓雾的“进食”被迫停下了,在意识回归封七衡的大脑前悄然离去。
红色的流光在这片朦胧的世界中是为数不多的光彩,浮流于封七衡眼底的同时随着敲击声唤醒了他那颗似是沉睡的大脑。他没有面临奇诡应有的恐惧产生,自然地像是走进面包店买了一根热狗。
燕尾服绅士站在那里,站在一团浓雾之中。只露出标志鲜明的银漆兔头手杖、镶有金银边的燕尾服和黑色富有光泽的绅士帽以及那双穿透未知边界的红色眼睛。封七衡看不见他的脸,灰白浓雾之后应该露出面庞的位置却是由灰黑的粒子颗粒模糊的一片,就好像小时候看过的雪花频道一样,辨识不清的五官以及完美嵌在衣领和帽子中央的脸型愈渐刺眼。
跟上他。
微弱的声波中传递回他的大脑以及再分解出来的讯息是这个,那道冗长的呓语不是从燕尾服绅士的嘴中——也没法直观的看到他的五官,甚至有时候觉得他就是这幅模样——红光闪烁配合手杖的敲击指引着他向前走去,就像一艘奔波在海浪中的帆船,迎着狂风暴雨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找到了那座闪灭的灯塔。
笃笃的声音若即若离的成为引导,封七衡跟随着踏入这片浓雾铸就的小城中,熟悉却陌生的感觉变换交织,他不知走了多远,拐了多少个弯——浓雾中他不能单纯的依靠视觉来判断,地磁场好像紊乱了他的方向感,只能一昧的追逐闪闪的红光,每走一步都是截然相同的景色,可内心却升不起顿挫,追逐浓雾中的那道身影成为了他一生的任务……
没有人告诉他“到了”,甚至那道清脆的敲击声依旧不疲不倦的萦绕在耳边,那是诉说的呓语,单调且乏味。可封七衡依然能从那道频率平稳中“听”到生命的结束的尾音。
这是终结,亦是归途。
他站定了身躯,不自然的将身体投入这片浓雾中,从小腿往上被他恶狠狠地绷紧的如同树木一样,瞳孔中的红色眼睛如最绚烂的色彩,或者是那盏追逐已久的航标灯。狂风暴雨撕开了浓雾,不变的依旧是清晰的敲击。
笃、笃、笃……
一声一声愈发洪亮,最后直逼成一条直线贯穿两个耳膜。
浓雾消失了,更准确来说是他所处的位置上浓雾消失了。在奇特的敲击声断音的开始他所伫立的位置上,那些浓雾仿佛具有生命一样自行拨开,露出一幢哥特式风格的二层坡屋顶木屋,它全是由木料打造,看不见一点金属材质的出现,如同被遗弃百年的历史,仍旧恪守着自己的庄重。
所有的艺术都是相通的,文学艺术拥在建筑艺术上仍旧能带给封七衡深深的震撼。余光两侧仍旧被浓雾所封印,可在这片小镇中显露的怪异只有面前的这幢不知从何时存在的木屋。他向着绅士的位置看去——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但那双红色眼睛却不同于神秘的绅士。每一个,包含所有可见的窗户上和阁楼中半个窗户上它都存在着,或站或趴、或凝视或背对,绅士和他的兔手杖总能在封七衡的目光扫视到另一个窗户前抵达那里,用鬼魅的方式固定身姿作为漆黑幕布上的画作。
最后……他停在了木质大门上的那扇窗户里,灰黑的颗粒在他的脸上变幻,手杖唯一一次与他分离,被斜靠在窗边,一颗完整的兔子头颅在二层窗户上凝视他。
而他们和木门之间,则是用刀刻在整块木板上出现的文字。
——格列弗洛!
木门被敞开,深邃的黑暗卷向封七衡。没有风却颤动了他的心脏,庞大的吸力在无端拉扯他的身体。
这是呼唤,这是邀请,这是来自古老来自时间来自尘封历史的一段紧密的呢喃。
“格列弗洛”吸引着他,使得让他朝着那扇打开的刻有古怪花纹的大门走去。如果此时抬头他将知道——或者说他已经知道,那些无名状的物体犹如戴上了手套一样被浓雾所包覆住,聚集颤栗在大门内,像个打开的海葵一样从屋内向外扭曲疯狂。复杂的情感像是包含了兴奋和激动,在这个旧时代的小镇上肆意妄为,接纳这个同样属于“旧时代”的人类。
窗口处的绅士和兔头手杖“注视”着封七衡的进入,在其隐没进黑暗中时,随着海葵样的浓雾和紧闭的大门一同消失,只余下漆黑的“格列弗洛”……
“我倒是很想看看里面的艺术风格,但愿它不会是安徒生式的恐怖。”
封七衡凝视着同样标志鲜明的“格列弗洛”,手自然地扶在尼德霍格手臂上,暗示着这位尽职尽责的仆人毋须担心,他有责任和能力处理好眼前的种种。
“你呢?”他转过头询问陈小曼的决定。
“里面有漫画书吗?有的话我可以舍命陪君子。”活动了发酸的肩膀,陈小曼认为他们在这里站的已经够久的了。
封七衡眨眨眼,思索着格列弗洛的名称,心想里面应该不会有漫画书这类“安全”的内容吧……不过说不定呢,没准它们厌倦了文字的记述反而欣赏图画的形式呢?
所有都在眼中放大,扑面而来的感觉如渡过水的层面,奇异的是没有窒息感,浓郁的氧气仍保持在正常的水准。
“格列弗洛书屋”悄然打开的大门暴露出木质皮层下深色的金属,越是走近了才能发现,这与幻觉——不!更像是记忆中的小屋出奇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各处裸露的内里,它整个好像是依拖金属建造而成的,不像是木料所就。
不过啊,封七衡晃着脑袋走在最前面,这份记忆正如退潮的潮汐一样迅猛消退下去,最后他脑中已然不剩什么,唯有与那自始至终的黑暗四目相对……
在商场一层南侧共有十四家店铺,如果你走到尽头会发现最后一家店铺售卖的是漫画及游戏的一系列周边,鼎沸的人群在整个商场一层喧闹着,却从未有人拐进那个通往“格列弗洛”的拐角。半人高的玻璃制平面图矗立在中心,上面标识了每个店铺的名称及位置,但唯一令人遗憾的是,设计标牌的人忘记了最后这间名叫“格列弗洛书屋”的小屋。
它躲在角落,嘲弄着所有被抛弃的“旧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