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中客(1 / 2)
像太平镇这样的小地方,人们最多只知晓北方打了仗、又重新修订了盟约,对战场的细枝末节并不知晓,经沈昀讲述,周氏和两个孩子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惨烈的事。
沈辑到底还小,听了也掺着懵懂,只下意识地去抓母亲的衣衫。沈轶却听明白了,他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微微抿着嘴,小小的面庞上却是周氏从未见过的严肃。
周氏以为沈轶是被战争惨烈吓到了,嗔怪地对丈夫说:“跟孩子们说这些做什么。”
沈昀却一改平日的玩味,格外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仿佛在试图从沈轶的表情里读出一些东西,片刻后,他的目光看起来不再是把沈轶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沈昀站起身,背手走到窗边,把目光转向佛手谷和群山苍茫的夜色:“祠堂里那杆枪名叫雪枪,他的主人,就是咱们沈家的那位将军,也并非死于战场。”
这是连周氏都不知道的事。
沈昀继续道:“他一生驰骋沙场,满腔热血,却以最窝囊的死法,亡于污秽人言。自那以后,沈家虽没有什么明确的家训,但却也再没人走武路了,除了大哥,也没人入仕。”
周氏一直以为沈家无人入仕,只是因为科考很难,而沈家人丁寥寥而已。
周氏忽然记起,她曾在数年前,见沈昀独自一人在家祠,与那杆雪枪相对而坐,久久无言。当时周氏以为丈夫只是在缅怀先人,如今她更加难以想象,丈夫当时心里在诉说着什么。那一颗闲散逍遥的心里,究竟还有几分怎样不屈不甘的骄傲英魂。
周氏站起身,走到丈夫身侧,把手轻轻抚在他的背上。
周氏猜测,沈昀从一开始就打算把雪枪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孩子们,只是沈轶提问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早了许多。
在雪枪事件之后,沈轶的游戏内容发生了变化。周氏早就教给了沈轶一些字,沈轶便靠着这些字,去研究沈昀书房里那些兵书中的古地图。小哥俩常常在院子里,一人一根树枝,划分地盘,用泥土垒砌城池,用石子当兵马,玩得不亦乐乎,最后一人滚一身泥,大大增加了刘嬷嬷浆洗的工作量。
沈昀闲来便倚在窗边看,经常忍不住指点一句,偶尔还失误了,害得一方战败,又免不了落下几句嘀嘀咕咕的小埋怨。那日,周氏坐在一旁做绣品,见沈昀手里拿着书,心思却不在半个字上,浅浅一笑,仿若自言自语似的:“孩子们大了,也不好成天在家里玩耍胡闹。辑儿虽还小,轶儿却不好再耽搁了,不如老爷替他们请一位好先生吧。无论将来他们想做什么人,明事理有知识,总是第一位的。”
沈昀转向妻子,一脸灿烂,俯身就给周氏一个大大的拥抱:“夫人真说到我心里去了!”
“老爷当心,我手上拿着针呢!”惹得周氏羞红了脸。
年后,正月还未过,简州北边的利州突发雪灾,冻困之下死病惨重,大量灾民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逃窜,谋求一线生机。灾民在碎冰劲风的裹挟中前行,冰雪层层叠叠压在他们缓缓前行的脊背上,头发结成冰溜,单衣冻成铁板,远远看去,也不知那成排的是枯树还是行人。不知不觉走出利州,冰雪从人们凄惨的面容上融化,再次腾出精神互相对视的人们发现,这一路走来,许多熟悉的脸庞不见了,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在哪里倒下、与哪里的树同眠。一股流民走到了太平镇,许多大户人家开仓放粮,搭粥棚,接济灾民。
沈家自然也不遗余力。沈昀见大家一人一个法子,而且有的放粮,有的发衣,灾民呜呜泱泱,却不知自己该去哪儿,不时还有口角摩擦,如此做法效率太低,效果也不好。于是沈轶张罗着,联合乡人,说服把大家的粮食被褥集结在一起,找了镇郊几座空置的院落,方得以有序安置灾民。周氏也和妇人们一起,帮衬照顾那些与家人失散的孩子。
夫妻俩忙起这事,倒把给儿子们寻觅先生的事暂时搁置了。而且,如今外人太多,也怕有贼寇出没,周氏嘱咐刘嬷嬷把家门看紧,绝不轻易把两个孩子放出去玩了。这就委屈了野惯了的沈轶和沈辑,他们把目光定在家里的老树和屋檐,刘嬷嬷唤他们吃饭时,少不了抬着脑袋四处呼喊,姿势怪有趣的。
一日午后,沈轶爬到一棵院墙边儿的老柿子树上,忽然听到墙根底下传来窸窣骚动。
“有贼!”沈轶来了精神,沿着碗口粗的枝杈往院墙边爬,一边探着身子往外看。
于此同时,沈轶的目光对上了底下一双黑炯炯的眼眸。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仰着一张黝黑的脸庞,只穿着一身破旧的单衣,以半跪的姿势面对着沈家院墙。他当然也没有料到有声音从天而降,自然同样是一脸惊愕。
“你!”沈轶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被劲风侵蚀了一冬的枝丫,显然没能撑得住沈轶的重量,“咔”地一声折断了。
沈轶真的从天而降了。
沈轶缓过神来,定睛一瞧,虽觉得有些地方酸痛,但好像并没有什么伤,而且十分令人羞愧的是,自己正窝在那少年的臂弯里呢。
少年被沈轶的重量压得坐在地上,万幸地上有积雪,他也算并无大碍,刚要说话,又被院墙里尖锐锐的哭腔吓了一跳。
沈辑眼看着哥哥爬上树,然后“咔”地不见了,他眨眨眼,小嘴一撇,仰天大呼:“刘嬷嬷!我哥哥丢了!”
沈轶又羞又气,扯着嗓子喊回去:“沈辑我没丢!你别嚎了!”
沈轶这回是真丢人了,自觉老实巴交地等刘嬷嬷过来。
刘嬷嬷循着沈辑的哭嚎声赶到院子里,一看那可怜的断枝,自然明白一切,“哎呦”一声,转身就往外跑,远远见着沈轶站在墙边,只是一张小脸从耳朵尖儿红到脖子根儿。刘嬷嬷又把他拽过来,从头到脚好一顿查看,确保无虞,才长松一口气。
“等你娘回来好好收拾你!”刘嬷嬷轻轻揪了揪沈轶的小耳朵。
沈轶低声说:“嬷嬷,是他,他接住我了。”
刘嬷嬷这才把目光转向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