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佛谷雪(1 / 2)
简州太平镇西南郊外多山,却是个宝地,物产丰华,景色极佳。每逢盛夏时节,登高远眺,只见苍山万叠,云蒸霞蔚。入了夜,静听山泉流水、蝉吟虫唱,四围月白风清,有客有酒,多少潇洒自在也比不过。夜雨后的清晨,流烟随光散去,群山揉蓝染深,一派新爽。此番盛景引得无数文人墨客,自天南地北远道来此,故而太平镇也是常年热闹熙攘,街市上酒旗迎风,高低错落,也演变成了一道风景。
可若往山里多走一段,还有个鲜为人知的神奇地方,当地人称之为佛手谷。
这佛手谷,谷形如其名,在盛夏倒也并无稀奇,无非山月风泉。可当天意凉下来后,往往只是一场劲风掠过,山谷便完全改换了容颜,就好像是某一日的夕阳不慎倾翻了颜色,将佛手谷染上一派绚烂的金色与赤红,斑斓热烈,又从不去高声喧哗,只安静地于山中一隅灿烂着。自高处远观,犹如一只结成禅定印的金佛手。只有这时节,金灿的佛手谷才算完全成就其名。
不知为何,漫山遍野,只有这片山谷里满是枫树,无一杂树,它们在周围绵延的暗色蓊翳中潜藏了一整年,到了秋季,才悄悄而又短暂地宣告自己独一无二的存在。
在沈家正堂的屋顶上,最能看到这佛手谷全貌,每年入秋时,连着数日总能看到沈家老爷沈昀拎着酒壶笔墨,歪坐在屋脊上,不一会儿,成片的诗卷就像发佛手谷的落叶一样,飘下来。
永嘉十三年的秋风来得特别晚,沈昀伸长了脖子远眺那郁青的山谷,脸上总挂着焦灼与担忧,可所有人都知道,沈昀真正挂怀的才不是那佛手谷迟来的灿色,而是他的夫人周氏,沈昀夫妇即将迎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周氏笑吟吟地说:“都会来的,都会好好来的。”
当天傍晚,周氏便发动了。
饶是做了准备,整个沈家还是忙作一团。
突然,尘土碎叶骤然掀起,“咣当”一声巨响,一排门窗同时被狂风撞开,急劲的硬风团成拳头,夹杂着逼人的寒气,噼里啪啦地砸进来,扑灭了烛台、扑倒了架子上的一只长颈瓷瓶。一时间稳婆奴仆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地关严门窗,拉扯帘子替夫人挡风,重新点起烛灯,不知谁又不慎碰掉了盆子,引得一串震耳脆响。
沈昀听着里面接二连三大大小小的动静,心揪成一团,实在是坐不住,又不知自己能干什么,只好趴在屋门口原地打转,还不小心挡了道。
刘嬷嬷端着冒白气的热水盆子,用胳膊肘支开沈昀,埋怨道:“老爷可别添乱了,瞧今天晚上风这么冷,定是要变天的,老爷你自己去加衣服,冻坏了还不是给夫人添麻烦。”
刘嬷嬷原本是周家的女使,是跟周氏陪嫁来的,她曾亲自把周氏带大,资历与情分自不比其他下人。周家原本是简州还算殷实的庄户,可惜在周氏嫁入沈家前,周家已经没落了,刘嬷嬷疼惜周家姑娘,从不曾提过一嘴离开的话,一路跟着姑娘到了沈家。可惜刘嬷嬷命途多舛,如今才四十出头,却已经寡居多年,唯有个独子,性格忠厚,也受邀跟着到沈家在庄子里做工。
沈家本也不算豪门大户,只是有几处田庄和店铺生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沈昀有个大哥,名叫沈映,如今在江陵府做官,去年次子降生,倍感思亲,干脆把双亲一并接了过去,也叫沈昀乐得没人管束,轻松自在,不过也是基于家中再无别人,祖产现也全靠沈昀夫妇打理。
沈昀从不是个心怀宏图壮志的性格,他明明饱读诗书、博学多才,却无心科考,又不念功名,在简州都是个异类般的存在。但他为人端正良善,又活得有趣,周氏倾慕喜欢,刘嬷嬷于是二话不说,对沈昀像对自己的孩子,谁要是说沈昀的闲话,刘嬷嬷便是头一个不答应。沈昀知恩,也一直很尊敬这位人品正直、做事利落的妈妈,刚才屋里头,也正是在刘嬷嬷的主持下,忙乱之余,夫人近身却不出一点差错。
这时,一片冰凉的白色落到了沈昀的鼻子上。
沈昀皱皱鼻子,回头望向远处,耳畔传来漆黑山谷里回旋着的风吟,借着院儿里微弱的灯笼,他看到数不清的白色碎片洋洋洒洒,席卷整个太平镇和它周围的山。
“下雪了?”沈昀疑惑地伸出手,“这才几月份啊?”
几乎是同时,屋里传来婴孩嘹亮的啼哭声。
秋风迟,冬来早。那年秋天,佛手谷的枫叶还没来得及披上金红亮色,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打断了。尔后,冰雪随着明媚的日光淡去,那些枫树却也直接变得光秃秃了。佛手谷跳过了秋季,直接步入几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
不同寻常的风雪压断了佛手谷许多树枝,吹坏了几处民房,但并未太过打乱太平镇人们的生活节奏,那场风雪也很快退出了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之列,毕竟第二年的佛手谷依然金灿,甚至更甚以往。
挑了个晴好日子,沈昀抱着儿子,拥着夫人,美滋滋地去佛手谷赏秋。
这是沈轶第一次踏入佛手谷,虽然他还不太会走,只能踉踉跄跄地站着。漫山金色映在稚童的眼睛里,沈轶一双明亮不染杂质的眸子也映在这些金色里。
又过了一年,沈昀和周氏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取名沈辑。
幼小的沈轶常偷偷溜出家门,往山里跑去玩耍,等沈辑大了些,沈轶怕他向母亲告状,便煞有介事地拿出当哥哥的范儿,忽悠着沈辑跟他一起进山采果寻栗。于是,山里砍柴的山民、田间归途的农夫,常常能看到沈家小兄弟一前一后,扑腾着小胳膊小短腿,迎着朝晖伴着夕阳,在山间田野叽叽喳喳奔跑玩闹。
有人还记得沈轶出生那天的情状,总忍不住要叹一句:“你看,都长这么大了,这就是沈家那个给佛手谷带来大雪的孩子呀!”
明明有刘嬷嬷紧盯暗防,沈轶沈辑还能溜出门,背地里总少不了沈昀的帮扶。周氏一贯不放心儿子们到处乱跑,可沈昀却说:“他们俩那小腿儿加一块儿才多长,能跑多远?且由他们闯荡去吧。”沈轶也从不辜负父亲的助力,因此沈昀总得从儿子那儿混来奇奇怪怪的下酒菜,偶尔吃了没见过的果子,还要闹上几天肚子,结果大的呻吟连连,小的热泪涟涟,一大一小苦哈哈地向周氏投来乞怜的目光,惹得周氏刚爆起一腔怒火却瞬间偃旗息鼓。沈轶也聪明,惹父亲闹肚子的果子,他从没带回过第二次。
春风旖旎,这次沈轶回家时,没带野果,倒是带来了一个问题:“佛手谷里有寺庙吗?”
“寺庙?”沈昀心不在焉地搭了句话。他刚得了一颗猫儿眼石,正稀罕呢。只见那石头状色酷似猫眼,内光一线,与猫睛如出一辙,据说还可定时辰,一下子把沈轶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周氏从水盆里绞出帕子,给两只满头大汗的小脏猫抓来擦脸,顺着他们的话题道:“佛手谷里连柴人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寺庙呢?你们是不是迷路了?”
沈轶的注意力被猫儿眼石吸引了去,一时舍不得把视线从猫儿眼石上挪回来,他摇摇小脑袋,肯定地说:“我们看到了一个好胖的和尚。”
沈辑把小手搭在母亲的膝盖上,学着哥哥认真的表情,用力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