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飞蛾善拂灯一(秦苏)(2 / 2)
她心思太浅,小算计也不成熟,单一的环境造就了她潜意识里很难思虑过全。她帮不到秦望舒任何事,没有打过招呼地擅作主张甚至会影响对方的布局,尽管她对布局这个词也不太了解。
她转了点脑袋,半张脸对着敞开的大门。经过那场闹剧后,天已大亮,没有人再关着她,现在她是自由的,大抵是门外的世界太过宽广,她依旧固执地认为柴房是更安全的存在。她知道他们去槐树下看铜牛了,因为那一声奏乐,她也知道了以往很多不甚明白的事情,她想起了以前张寡妇在世时,她总是缠着对方问,自己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这样的情况很多,按理说张寡妇应该如同村中所有的母亲一样不耐烦地给一句敷衍的答案,但张寡妇没有。或许是因为她的存在慰藉了张寡妇的空虚,所以她于对方如珠如宝,但这也不能让没有文化的张寡妇说出什么震撼人心的大道理,所以那重复了千万次的很快,在她眼中也成为了一种遥遥无期的敷衍。
但她现在觉得,张寡妇说得很对,人的长大是很快。快到幼稚与成熟只是在一瞬间就能完成转化,快到她还未察觉时,她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她懵懵懂懂的心理描绘不出具体形象的感受,就像是那个一直呐喊她看下去的声音,也在此刻告诉她——她长大了。
她应该去看看,她心里的声音告诉她。她想了想,又站起身,拍了拍并不明显的灰尘,走了出去。太阳不知何时穿出了云层,刺眼的光线让她眯了眯眼,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就像是昨日一样,淡金色的光束落在身上,淡淡的暖意和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要把人心里所有的不快都涤荡干净,但也只是像。
她看着远处槐树下聚集的人群,乌压压的一片。她视力其实不太好,张寡妇当娘又当爹的把她拉扯大,早年时身体或许因为年轻还抗得住,但随着她长大,已经不太行了。秦家村并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各户人家都种了田,自产自销,她家也有薄薄的一块。因为地贫,才得以从那些强盗嘴脸的亲戚手中得以保留,所以张寡妇常常夜里要点着油灯做一些绣活。
年幼的她好哄骗,总是被张寡妇早早叫去睡觉,而半夜醒来时,对方仍旧坐在灯下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绣着什么。灯不亮,因为芯子一旦长了就会被剪去,张寡妇说费油。不明白大道理的她只能茫然点点头,然后咽下她觉得心脏不舒服的话,她隐约能感受到,家里并不好过,而她的话无疑会让这个本就难熬的家更是雪上加霜。
长大一些后,她捂上了胸腔,明白了那时的感受是心疼。酸酸胀胀地溢满了整个小小的心脏,难受得她弯下了腰,却死死咬住了嘴,什么也不敢说。于是她也拿起了针线,因为她的加入,油灯亮了许多,芯子总是长得像是托举住了整个屋子的光,她笨拙、缓慢地一针一线学着。大抵是没什么天赋,早晚勤练下也夸不上一句熟能生巧,只算得上是工整。
工整的针脚,工整的图案,规矩得像是这个百年未变的秦家村,木讷中透着沉沉的死气,可她并不气馁。家里的灯熄得越来越早,熟练生不了巧,却也能提高速度,于是终于有一天,张寡妇夜晚不用再劳作,两人重温一个被窝,她欣喜也一如年幼时的酸酸胀胀,可惜的是她眼睛没有以前好了,细微之处总是要凑到眼前才能看清。
“秦苏——”熟悉的声音叫醒了她。
她转过头,才发觉自己站在柴房门外许久,秦凯拄着拐杖走到了她面前。四月的春已深,可温度仍尚浅,大抵是常年打铁让身体格外结实的原因,他总是穿得比旁人少很多。
“叔,”她唤了一声,手指勾着胸前的麻花辫,又长又粗,阳光下亮得像是抹了油。“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来看看你。”秦凯露出她熟悉的笑容,板着脸的时候因为壮硕的身体显得格外凶横,脸上那道疤更是生人勿进,但他总是对秦苏很好。他摸出一块饼,冒着热气,特意清洗干净的手上有着不明显的亮光,是金贵的油。“饿了一晚上,先填填肚子。”
秦凯待她是不同的,作为村中唯一一个铁匠,他日子比大多数人好过,不需要种田光是帮忙修理工具生活就有不少盈余,如果不是断了一条腿和脸上的疤,村中想嫁的姑娘能绕她家一圈还有多。年幼时,她觉得这份好是出于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关爱,处于一个普通人对弱者的可怜,等长大后,村中的风声一遍,竟传出秦凯把她当童养媳养的碎语。
张寡妇当时惊慌了一阵,觉得她模样挑出,性情又好,外加为人勤快,纵使配城里的人也是绰绰有余,所以那段时间看秦凯哪哪都像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不安好心。但张寡妇也是害怕的,这份母爱在拼尽全力给秦苏一个不算太差生活后已经精疲力竭,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勇气让张寡妇敢站出去质问,只能红着脸和说着闲言碎语的长舌妇据理力争。
她那时候觉得有些失望,大概是发现心目中支撑起一片天的母亲也有不敢的事,于是张寡妇高大的形象瞬间就变成了她生活中瘦弱甚至有些佝偻的张寡妇,很写实。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但身为当事的人她更不敢去询问,大概、大概是因为秦凯对她很好,她只要装聋作哑维持住这份奇怪的关系,对方就一直会对她好,给她喝糖水,给她吃油饼,甚至偶尔能尝上几块肉。
肉在村中不算难见,秦家村背靠大山,山中有不少活物,家中有好猎手的总是隔三岔五地会去山中搜寻一番,当晚那户人家便会升起袅袅的炊烟,油脂混着肉味,勾得人肚子里馋虫直痒痒,偏生还要端着碗饭站在院子里吃,生怕旁人不知他们家又吃肉了。而她家,没了男人的情况下,肉就成了奢侈品,每年过年只能沾上一些肉腥子,这还是张寡妇用大量绣活去换的。
她长身体不够吃,做女儿的应当给张寡妇留上一半,所以每次沾腥都觉得万分煎熬。心里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说她作为张寡妇的女儿,她吃得开心,张寡妇就看得开心,等张寡妇老了后,还不是要靠她养。另一个又拿出张寡妇种种对她好的例子反驳,然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是争得天昏地暗的,让她食不知味。
她没有选择把肉都吃了,甚至留了一大半给张寡妇,那点肉腥子少得可怜,只要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夹上一筷子拌在饭里,就和消失了一样。她就着剩下的那点儿和一些油搅了搅白米饭,越吃越饿。她快速地扒完了一碗饭后,又去添了一碗,这时候她总会庆幸,家中米饭还是管够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碰上闰月时再多一天,这些天里无论什么节日包括过年,对于她和张寡妇都与平常没什么不同的。沉沉的夜色中,她躺在冷硬的被窝中,旁边是散发着热意的张寡妇,她睁着眼,吃撑了胃在隐隐作痛,冬日天寒,很少有月亮,所以这一晚的灯火总是格外亮。这是不属于她的喧闹,也是她没资格触碰的喧闹,张寡妇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她告诉自己,不应该要求更多。
张寡妇总是夸她懂事,她应该是懂事的,所以村中不管多喜欢说闲话的长舌妇也会用这个词去形容她,但她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那么懂事。所有的懂事都是被教训了后,收起的爪牙,然后在深夜中翻滚,叫嚣。除夕是要有人守夜的,守夜意味着不睡和点灯,张寡妇节省惯了心疼那点灯油,所以她从来没有过上一个真正的年。